善待
语言
我独自一人。
站在那雪山之巅。
有一只鹰从远方的峡谷腾起
和我一起在天空中盘旋。
……
每次读普希金的作品,我都感觉到一个作家应有的价值所在,他不仅要像旁人那样对生活发言,而且更要为提升自己民族的语言负责。只有这样的作家才是永远被人铭记的。因此当普希金去世后,尽管随着时过境迁,作为斗士的普希金逐渐被人淡忘了,但是作为诗人的普希金却会永存,因为他纯洁了俄罗斯的语言。
直到19世纪初,俄语似乎还是一种没有希望的粗陋的语言,俄国上流社会人士以说法语为荣,俄国作家寥若晨星。但是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俄国却群星璀璨地出现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批大作家,真是一个奇迹。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开创了世界性的文学,他们全都有资格做一批人的精神导师,而他们全都感激地从普希金的作品中汲取源泉,把它看作是“一部辞典,包括了俄国语言全部的丰富、力量和灵魂”(果戈理语)。这一伟大的遗产,穿越了黑暗的19世纪,又在20世纪俄国动荡的天空下绵延不绝地变成了一些新的名字、新的源流,真是令人羡慕。
相形之下,我也隐隐地感到了作为一个中国读者的某种失望。本来,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与19世纪以来的俄国文学存在着某些可比性:有黑暗落后与剧烈变革并存的社会背景,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运动,有形形色色的外来新思想,有一大批富有使命感的作家,他们愿意献身,饱经忧患,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也同样相对粗糙,正需要他们发挥才华。但是,当这个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面对中国的读者,也作为对文学自身的反思,有哪些作家敢于说自己纯洁了中国的文学语言?从现代口语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文学,对于我们的日常用语,又有哪些显著的影响、丰富和提高?使我们今天说话听起来诚挚朴实,表意丰富,有新意,友善,而不是那么彼此相像,玩世不恭,单调,火爆而又不负责任;使我们不论是在令人喘息的严酷年代里,还是在“话语…‘解构”纷飞的日子中,都能保有我们个人的声音,并且借着这声音维护我们民族的尊严、美感和真诚。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如何善待语言就不能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一百多年前,屠格涅夫久居国外,已经衰老,他写散文诗,经常闷闷不乐地谈到死亡,但是这中间却突然冒出题为《俄语》的一段话:
在充满忧虑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索着我祖国命运的日子里,——给我支撑和依靠的只有你呀,啊,伟大的、雄壮的、真诚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若是没有你——眼见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怎能不陷于绝望呢?然而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语言不是上天赐予一个伟大的民族的!
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怀呀!他对生活绝望,却不曾污辱语言,这也许就是俄罗斯作家的隐秘魅力所在。痛苦归痛苦,虔敬是虔敬,理知的道路走不通,就靠着信仰的力量前进。无论生活命运多么不幸,或是内心里怎样阴郁孤独,对于作家中的优秀人物来说,也并不足以在某个岔路口影响他们对语言和艺术的挚爱与虔敬,这是另一回事。他们投入现世生活时是普通人,抱起手臂静静打量这世界时是旁观者,优美而庄重地道出自己的看法时是艺术家。P4-7
这不是一本“随便”的随笔集。
首先,作者郭小聪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这里的“随便”当然不是指在做某些具体事时那种满不在乎或信马由缰的态度。通常我们用这个词来判断一个人的时候,除了说这个人不拘小节、玩世不恭甚或放浪形骸外,往往对其责任感方面是持否定态度的。但小聪不是这样的人,基于20年的相识,我可以说,小聪的最大特点就是一个不“随便”的人。
1984年初秋的某日,他第一次出现在《解放军文艺》杂志社的散文诗歌组时,穿着蓝色的便装,是左胸一个兜可以插钢笔、下摆两个兜能够放书本的那种学生装,他的兜里还有一包香烟。他用友善的眼光打量着新的环境,礼貌地跟每一个前来握手的人微笑,神情中略有些拘谨但绝没有警惕防范的敏感。他被安排在我对面的书桌,身后还有两个老编辑和一部电话,老编辑较少跟他交谈,他有些笨拙地帮大家接传电话。他是新来的,在论资排辈的队伍里是个“新兵”,处于在下意识中不被重视的地位,尽管他是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是这本刊物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人。
20年后回头看去,从习见出发对他的认识是多么可笑和遗憾:这个入伍的“新兵”其实是一位有教养、睿智文雅的知识分子,只不过初来乍到还不适应,他的学问和他从事的职业之间还要一段时间的磨合,才能适应军旅文化生活。
然而他的到来对我来讲却是一件新鲜事和一段友谊的开始。我们几乎可以说是瞬间变成朋友和相知的。
他和我同龄,但比我大两个月,插过队,吃过苦,感受过生活中更复杂的滋味。我们的话题十分广泛,我总觉得从他那坦率的眼睛里经常能感受到一种忧郁的情感,令人感到当某件事物被他关注的时候是多么幸运。
我们两个人有空时便悄悄聊天——我才知道我面前的这个“研究生”也当过插队知青,曾经懒洋洋地躺在田边的草坡上做大学梦,或者抱着大锄站起身倾听盘山公路那头远远的汽车发动机声。后来又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在北大留学生楼陪住过,听过著名老教授的课……我记得他言谈中开出了许多书单,如《美学散步》《当代西方美学》《静静的顿河》《死屋手记》……对我来说,每天都像是在上课,获得一些新的东西——许多年后我这个印象还一直很强烈。
可惜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后,生活被命运打破,他决定离去了。他认为自己还是当一名老师更合适。不过这让我在很长时间里耿耿于怀,感叹命运有时真会开玩笑,它常常让人们拾起一只扇贝,却放弃了一块有珠子的蚌壳。
大学是他熟悉的海洋,他在那里像一条自由的鱼。他后来一再提到当兵后返回校园的感受,高音喇叭里拂面而来的是外语学习的节目,男女学生依然是那么欢声笑语来去匆匆……,尽管我不是大学科班出身,也被他的描述感动了。
但我们的精神交往并没有中断,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今天。当然,他也是我的作者,当我觉得一些话题和感受很有闪光点时,我就向他要来《无字碑》《高考录取手记》《平心而论》《战争与缪斯》等稿件,与更多的读者一起分享。
他对人生的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显得深邃,似乎对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带着某种形而上的思考。说到思考,前些年一些人常常引用犹太人的那句名言——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以此来为自己的复杂心态作注脚或遁词。但他不是这样,他一直认为思索中有一种美感,是上苍对人类的恩赐,也是与动物的根本不同之处。
1998年我曾试图在刊物上辟一块园地,刊登一些富有思想内涵、艺术品位的随笔,我们约了一批有见地的作家,小聪也是其中一位。他为我们提供了《心灵与写作》《崇高的羞怯》《在智慧的源头上》等篇章。但遗憾的是这个设想没能延续下去,不过这倒成了我与小聪之间更多话题的引子,屡屡触动他一些新的思索,陆续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力量》《以生活的名义》《尽享生命》《思何为》《我们与他》等篇章。这些文字常常给我带来难以名状的快感,我有时戏言:小聪,你是我的一个珍藏。
我把小聪介绍给了几位友人,他们也颇感愉悦。这使我想把他介绍给更多素昧平生的读者朋友们,所以我们开始研讨出版这部随笔集。
没有角度就没有文章,没有分寸就没有好文章。如同写作一样,编辑一本书也是如此。经过长时间的探讨,我们的想法越来越接近,就是要出一本有关汉语写作和语言表达方面的书,它涉及我们如何思考、如何说话和如何写作这样一些严肃命题。说它严肃,也许是针对时下的一些流弊而言的,但我们不想简单地指责什么,而是期望通过这本书与读者一起寻找一条建设性的出路。
曹操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是如此短促和偶然,我们既要生存,还要梦想,假如我们在完成自己种族链条延续的同时,还能具备个人特有的感受美、表现美和创造美的能力,那我们的人生是多么美好和值得羡慕呀!
我想,这本书也许有助于读者去寻找和获得这种能力。
小聪可以说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学者和教授,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和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做过《文学理想与作家情怀》《路遥的诗意》等演讲,颇受社会上听众的好评,这方面我不想赘语其后了。托尔斯泰曾经说他有5000个读者就够了,而这本书的开印数恰恰是5000册,也就是说,至少可以有5000位读者与我们一起感受思考的魅力、语言的魅力,或者说美的魅力。作为编者,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本书的出版和阅读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会在读者以后的精神生活中逐渐地,也许是突然地显示出来。
我在这里先为第一批的5000位读者祝福了!
《说什么怎么说》一书2005年由昆仑出版社出版,2008年再版,获得读者好评。承蒙重庆大学出版社厚爱,这次修订出版,使我有机会静下心来重新审视此书,十余年过去了,我的编选原则可以说又变又没变。
没有变的是主旨。我仍然认为:语言是人类的思想之轮,梦想之翼,它无论穿越哪一个时代,属于哪一个种族,都应该闪闪发亮,生气勃勃,而不应陷入泥沼,变成一堆陈词滥调。语言作为社会约定俗成的产物,内在思维的深广度必然受制于思维形式的多样性,也就是说:“说什么”有赖于“怎么说”。因此,我们每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人,都应该为提升一种优美、优雅、表意丰富的语言而心怀虔敬,点滴探索,付诸实践,而不能只是坐而论道,呼吁指责,要求别人去努力。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也许是心境。五十岁以上还愿意就“善待语言”问题发表意见,抛砖引玉,展开讨论;六十岁以上就更愿意独处沉思,品味岁月和美好。所以我希望这次留下来的文字尽可能醇厚简约,打开书页如同敞开自己洁净的家。不错,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但我也越来越意识到,语言首先是自己存在的家,最终也是个体性精神美感赖以存在的家。从来就没有过黄金时代,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家。所以,并不是外界风行什么陈词滥调,自己就必定受限其中的。有时候,自由的内心对话正是通过与外界的相对隔绝得以进行的。
基于这样的想法,本书修订做了以下变动:
初版时《说什么怎么说》分六部分内容,在修订版中被压缩成了四个部分。原第四章“文章写作”和第六章“深度讨论”被整体拿掉了,因为前者所论稍嫌庞杂,后者所思略感深涩,与全书风格不够统一,但其中有几篇被收到其他部分。各章“开篇语”仍然保留,但只是提纲挈领,不再概述写作尝试的动机和要点。
初版第一章“善待语言”在修订版中保存相对完整,基本未动,个别篇目有所调整和增删。这一章是本书写作的最初动力和思想支柱。
初版第二章和第三章在篇目内容上没有太大变化,但在形式上可以说推倒重来,重新编排。初版时主要是围绕某个写作问题来编选,而在修订版中则大致按照题材来归类,原有两章标题“风格尝试”和“作者形象问题”也相应改为“如歌岁月”和“思想小径”。随着心境的变化,修订版更像是自斟自酌的随笔,而非与人共饮的对话。但实际上,贯穿其中的仍然是对语言表达问题的热切关注和相应尝试,如口吻、句式、分寸感、作者形象等。尝试重于思辨,我一向认为,“说什么,怎么说”本质上是一个力求尽善尽美的写作实践过程,而非条分缕析的学术研究。
初版第五章“写作者灵魂生活”变为修订版第四章“诗意灵魂”,经过调整,现仅收录两篇文学演讲稿《文学理想与作家情怀》和《路遥的诗意》。头一篇是将以往一些零星思考串联起来的讲座提纲,后一篇则可以说是为中国少有的诗意作家路遥精心准备的思想祭献,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播放的是该演讲前半部分内容。
“附录”部分收入了我的初版自序和多年挚友、初皈责编郭米克兄所写的“编者的话”,读者也许能够从中对本书编选初衷有更多的了解。
经过取舍,修订版《说什么怎么说》较之初版删减了十余万字,同时又新增了近三万字,共计八篇:《孤独是艺术的宿命》《(唐诗综论)使人们更加热爱诗歌》《静静的惊心动魄》《有些事,不是因为记得住,而是永远忘不了》《希腊的个性》《纪念巴赫金》《我们因何而恐惧》《与世界从容告别》。这样既符合精选原则,也是对读者负责。我希望读这本书就像静静地品一杯清茶一样,但里面放的是岁月、思想和激情。
在此,我要衷心感谢重庆大学出版社领导提议修订和再版此书;感谢张维先生富于建设性的策划与精益求精的编辑工作;感谢崔晓晋女士充满创意、力求完美的装帧设计令本书生色。尤其难忘陈晓阳主编在三审过后即兴发来的短信,称书中“确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力量”,令我欣慰和感动。最后,我还想感谢我的妻子和家人,他们多年的默默操持和相伴,使我能有一个较为安宁的写作环境和心境。这些友情、亲情的温暖,如果能够化为书中一些真诚的思考和尝试,给社会带来些有益的东西,让读者认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郭小聪著的《说什么怎么说(精)》是一本语言学随笔集。书中凝聚了作者对现代汉语表达问题的独到感悟和认识,堪为一部集多年写作尝试和理论探索为一体的心血之作。郭小聪是原国际关系学院文化与传播系主任。他认为,内在思维受制于思维形式,说什么有赖于怎么说。作者通过长期的写作实践,来摸索和验证自己的观点及看法。《说什么怎么说》以34万字的篇幅,论及“善待语言”以及他始终强调的“作者形象”等问题,并特别指出,目前艺术类散文和实用性文体的分法不利于现代汉语表达水平的普遍提高,并称,没有角度就没有文章,没有分寸感就没有好文章。
语言是人类的思想之轮,梦想之翼,它无论穿越哪一个时代,属于哪一个种族,都应该闪闪发亮,生气勃勃,而不应陷入泥沼,变成一堆陈词滥调。《说什么怎么说(精)》中凝聚了文化与传播学教授郭小聪对现代汉语表达问题的独到感悟和认识,堪为一部集多年写作尝试和理论探索为一体的心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