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清虚
邢云飞,爱石头。书桌上,条几上,书架上,柜厨里,多宝隔里,到处是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是他不惜重价买来的,有的是他登山涉水满世界寻觅来的,每天早晚,他把这些石头挨着个儿看一遍。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能端详半天。一天,在河里打鱼,觉得有什么东西挂了网,挺沉,他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是块石头。抱上来一看,石头不小,直径够一尺,高三尺有余。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高兴极了,带回家来,配了一个紫檀木的座,供在客厅的案上。
一天,天要下雨,邢云飞发现:这块石头出云。石头有很多小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云,白白的,像一团一团新棉花,袅袅飞动,忽淡忽浓,他左看右看,看呆了。俟后,每到天要下雨,都是这样。这块石头是个稀世之宝!
这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看这块石头。一到阴天,来看的人更多。
邢云飞怕惹事,就把石头移到内室,只留一个檀木座在客厅案上。再有人来要看,就说石头丢了。
一天,有一个老叟敲门,说想看看那块石头。邢云飞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叟说:“不是在您的客厅里供着吗?”——“您不信?不信就请到客厅看看。”——“好,请!”一跨进客厅,邢云飞愣了:石头果然好好地嵌在檀木座里。咦!
老叟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很久了,现在还在这里啊。既然叫我看见了,就请赐还给我。”邢云飞哪肯呀:“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两个争了半天。老叟笑道:“既是你家的,有什么验证?”邢云飞答不上来。老叟说:“你说不上来,我可知道,这石头前后共有九十二个窟窿,最大的窟窿里有五个字:‘清虚石天供’。”邢云飞细一看,大窟窿里果然有五个字,才小米粒大,使劲看,才能辨出笔划。又数数窟窿,不多不少,九十二。邢云飞没有话说,但就是不给。老叟说:“是谁家的东西。应该归谁,怎么能由得你呢?”说完一拱手,走了,邢云飞送到门外,回来:石头没了。大惊,惊疑是老叟带走了,急忙追出来,老叟慢慢地走着,还没走远。赶紧奔上去,拉住老叟的袖子,哀求道:“你把石头还我吧!”老叟说:“这可是奇怪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我能攥在手里,揣在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这老叟很神,就强拉硬拽,把老叟拽回来,给老叟下了一跪,不起来,直说:“你给我吧,给我吧!”老叟说:“石头到底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您家的!您家的——求您割爱,求您割爱!”老叟说:“既是这样,那么,石头还在。”邢云飞一扭头,石头还在座里,没挪窝,老叟说:
“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一个主人,我也很喜欢。然而,它太急于自现了。出世早,却运未除,对主人也不利。我本想带走,等过了三年,再赠送给你。既想留下,那你就得减寿三年,这块石头才能随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吗?”——“愿意!愿意!”老叟于是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窟窿一下,窟窿软得像泥,闭上了。随手闭了三个窟窿,完了,说:“石上窟窿,就是你的寿数。”说罢,飘然而去。
有一个权豪之家,听说邢家有一块能出云的石头,就惦记上了,一天派了两个家奴闯到邢家,抢了石头便走。邢云飞追出去,拼命拽住。家奴说石头是他们主人的,邢云飞说:“我的!”于是经了官。地方官坐堂问案,说是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说,有什么验证。家奴说“有!这石头有九十二个窟窿。”——原来这权豪之家早就派了清客,到邢家看过几趟,暗记了窟窿数目。问邢云飞:“人家说出验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邢云飞说:“回大人,他们说得不对。石头只有八十九个窟窿。有三个窟窿闭了,还有六个指头印。”——“呈上来!”地方官当堂验看,邢云飞所说,一字不差,只好把石头断给邢云飞。
邢云飞得了石头回来,用一方古锦把石头包起来,藏在一只铁梨木匣子里。想看看,一定先焚一柱香,然后才开匣子。也怪,石头很沉,别人搬起来很费劲;邢云飞搬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自己置办了装裹棺木,抱着石头往棺材里一躺,死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一日爱荷华
载一九八八年第三期《人民文学》
P20-22
像曾祺这样下笔如有神的作家,今天是没有了。他的语言炉火纯青,已臻化境。
——张兆和(沈从文夫人)
每次到北京作协开会,内中有一双眼睛最聪明,那便是汪曾祺。
——顾城
他的文字才真是有韵味,比他的乃师沈从文公更白,更现代,更畅达,但同样的,有着从几千年传统和从自己个性里生发出来的文字神韵。汪先生的文字魅力,于当时,于现在,我以为尚无出其右者。
——何立伟
这样一个集文、字、画、诗于一身的文人雅士,又通俗得那么优雅温暖,真的是个异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代表着的中国土大夫这个稀有品种也彻底绝种。汪曾祺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种滋润生命的温暖”,他一直在,而且一直滋养着一代代人。错过汪曾祺是你们自己的损失。
——杨青
题记
有一个外国的心理学家说过:所谓想象,其实是记忆的复合和延伸,我同意。作家执笔为文,总要有一点生活的依据,完全向壁虚构,是很困难的。这几篇小说是有实在的感受和材料的,但是都已经经过了“复合和延伸”,不是照搬生活。有熟知我所写的生活的,可以指出这是谁的事,那是谁的事,但不能确指这是写的谁,那是写的谁。希望不要有人索隐,更不要对号入座,那样就会引出无穷的麻烦,打不清的官司。近几年自我对号的诉讼屡有所闻,希望法院不要再受理此类案件。否则就会使作家举步荆棘,临笔踟蹰,最后只好什么都不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多管闲事,对文艺创作是不利的。
我最近写的小说,背景都是“文化大革命”。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不让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写或不写?不会吧。“文化大革命”怎么能从历史上,从人的记忆上抹去呢?“文化大革命”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的一次大暴露。盲从、自私、残忍、野蛮……
这一组小说所以以“当代野人”为标题,原因在此。
应该使我们这个民族文明起来。
载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小说》
前记
汪曾祺一九二〇年三月五日出生,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去世,享年七十七岁。
他是一个出道甚早、大器晚成、与众不同的作家。早年出手不凡,写下若干充满现代色彩的短篇小说和散文,深受业师沈从文的赏识和喜爱,在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邂逅集》。随后,长期搁笔。花甲之岁,机缘巧合,他积蓄多年的能量和才情突然爆发,佳作迭出,好评如潮,为当代中国文学奉献了一批最为醇厚温馨清新俊逸的精品。
如以十年为计量单位,汪曾祺直到最后十年,才进入真正的创作高峰期,跟惯常的老来才退恰成对照。据统计,其间,他“衰年变法”,写下短篇小说约二十万字,散文随笔约四十万字,占了平生作品的泰半。奇怪的是,汪先生生前身后,坊间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选本,琳琅满目不计其数,后十年作品却从未结集。无论对普通读者还是研究者而言,这都未免是个缺憾。
汪曾祺是我最偏爱的当代作家。从青少年时代起,我就嗜好汪作,迄今兴味不减。庸常岁月读汪,是爱好,也是习惯,更是享受。刻下,有机会按照自己的好尚和思路主持出版汪老著述,这当然是一种荣幸。浮生若梦,心为形役,从吾所好,不亦乐乎?
心动不如行动,是弥补缺憾的时候了。我自行操刀,编就了这部《后十年集》。汪老最后十年的主要作品,殆汇于此。
书分小说和散文随笔两卷,纳入我策划主编的《汪曾祺作品》系列,与情形近似的《前十年集》(汪朝编)、《书信集》(李建新编)互为关联,互相映衬。
说是后十年,其实,只是取其概数而已。大抵按写作时间编次,唯小说中《聊斋新义》和《当代野人》两个系列,分别有十余篇和数篇,写于不同年份,为了集中呈示其独特韵味和便于阅读,分别集中编纂,自成单元。
编选、出版过程中,汪先生的三个子女汪朗、汪明、汪朝,尤其是汪朝大姐,为我提供了许多帮助。上海三联书店、周青丰和他的团队,对相关工作大力支持。借此一并致谢。
有人称汪曾祺为“最后一个士大夫。”这种说法,似是而非。汪先生当然有个性、有傲骨、有闲情逸致,但他又是个相当平民化、人间烟火味浓厚、极有情趣的人。他的作品,亦复如此——自然也包括《后十年集》。
汪先生曾感叹:“活着多好呀!”一转眼,老头儿仙逝快二十年了。
二〇一六年八月六日,
夏历丙申猴年立秋前一日,
粱由之记于深圳天海楼。
《后十年集(小说卷)》是汪曾祺先生最后十年的小说精选集,属首度结集出版。全书共选入汪老自1986年至1996年期间各种小说作品共计近60篇之多,为我们完整呈现了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先生后期的小说创作。
相看两不厌,唯有汪曾祺。
汪曾祺《后十年集》首度结集出版,这是其中的小说卷,收录汪老写于1986年至1996年期间的小说近60篇,包括《荷兰奶牛肉》、《黄开榜的一家》、《卖眼镜的宝应人》、《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可有可无的人》、《迟开的玫瑰或胡闹》等。语言炉火纯青,文字白话畅达,非常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