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们也向往泉林之兴,心仪山林间的山岚,灵泉浅溪的清澈,苔石斜松的古雅,荒滩戈壁的空阔,山民的质朴,甚至可以去发酒疯,犯糊涂,一泄解衣盘礴纵体驰怀的远古豪兴,一试狂饮读骚的高士风情。不过一颗蛀齿便可坏了你的好事,微不足道的牙周炎就能叫你食不甘味、六神无主、坐卧失据。谁敢担保五柳先生住在桃花源中便永远安然无事?一辈子不生痔疮?一辈子没有牙痛脑热?可以确定:不会每处深山老林,每条山沟荒涧里都藏龙卧虎,能指望遇上神医圣手、世外高人,更不必说能有运气碰上扁鹊、华佗、孙思邈。所谓“土方一剂气死名医”恐怕只是江湖游医借以兜售假药,耍弄无知病家的小骗术。当你掩住半边肿得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倒抽着冷气,痛苦得恨不能拔光满口老牙的时候,才会感觉到都市大医院中那些能一剂止痛却又满脸冷酷的白大褂们仍然值得你惦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两难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世事难圆满,年过半百才终于明白人生俱是无奈。都市中纵有无数可供诅咒的丑陋与弊端,却是现代人赖以生存的空间。为了巧克力和小笼馒头还有那副不争气的牙齿,你得容忍一切,这就有了赖在都市的最充分的理由,真的无奈。
古人云:“闭门即是深山,读书便是净土。”鲁迅先生诗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这是前贤们化解都市病的良方妙药,今天依然不妨一用,前贤们也有无奈。
如厕之乐
偶然翻检刊物,见到李津画的一幅《大便图》。题目着实不雅,但饮食男女,人之性也。不可谓没有道理,“以理传神”“造理入神”自古都是入画的讲究。俗语云:“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以此为据,入画不仅有理,还称得起是经天纬地的硬道理。
现代的厕所便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几乎家家都有了独立卫生间且装修豪华,此处成了最砸钱的所在,本以为中国人总是“民以食为天”,吃是人生第一等大事,而今放也成了头等大事,把灶台与马桶(李津画的正是这物件)等量齐观,真是何等伟大的进步!当你坐在TOTO之类的洁具上真可把如厕当成享乐,据说现代的厕所不光能用香水涮屁股还能听音乐看电视加按摩,洗手间早已不仅仅是排泄污物的所在了。我等总算能明白那些日理万机的领导们竟会坐在马桶上批点文件并非是件令人难堪的事情。曾到香港工作数月,深感香港对此比内地则更为重视,所有公厕一概免费,且设有专人清扫,绝无气味,几乎称得上一尘不染,港人的职业操守令人赞叹,清洁工也无例外,且都备有卫生卷纸、洗手盆、烘干器,让你身心舒爽。在上海或内地其他城市你除了不断掏钱还常受掩鼻之苦。上海市政的特别之处在于从不忘记天天表扬自己却忘了多盖上几处公厕让平头百姓也能亲近一番如厕文明。当百姓们满心欢喜地自以为生活在上海如何如何的富有!如何如何的国际!如何如何的文明!如何如何的不“乡下人”时,当他们充满自豪地站在街边如入无人之境地方便时,倒是很有几分大丈夫气概。谁说上海人小家子气?勇于此事的打工者有之。出租车司机有之,油头粉面西装革履者亦有之。不幸的是,凡弄堂墙根、花园草地都弄得湿臭一片,尿臊扑鼻。民俗日:“驴拣湿处尿,熟处难忘也。”莫非这是上海人的惯性不成?恐怕吝啬的政府遇上了精明的居民才会变成今天的尴尬。
如厕的经历尚有些特别的记忆:少年时代曾在广西读中学,边陲城市又地处热带,那所中学的厕所十分简易,瓦顶木栅半截木门,仅能掩住半身,不失文明却极便于通风,竞没有多少气味。最有趣的是简陋的栏柱上满是对联,还能清晰地印于脑际的一副则是,上联:“进门三步紧”,下联:“出门一身松”,形象得紧,倒也不失风雅!近日过云南腾冲见一时下文明厕所亦书有一联,上联:“有小便宜”,下联:“得大解脱”,横批为“急时方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儿时的记忆则是北京的老式四合院,厕所往往在北面屋角置一小室仅容一人方便,人口多的只能去公共厕所,北京人称之为:“上茅房”。其实茅房一称很见古意,直到了“文革”时期去农村插队的年龄才有了真切的体悟。那地界对人类排泄物的处置尚处于人类早期文明阶段:于地下埋一瓦缸,束茅为盖,其间拨开缝隙,方便时纳下半身于内,置上半身于外,与天地共俯仰,可环顾左右而自雄,抬头可见闲云之卷舒,晚问得星斗之照耀,古人之境界不意在此得之!还曾得过一趣:那是1976年与陈德曦、陈丹青、黄素宁君一行四人应西藏之邀赴藏辅导美术创作,其间凭自治区文管部门一纸介绍信竟游遍拉萨寺院。那时寺院绝无开放一说,活佛喇嘛早已不知所踪,寺中只留极少数称作“贫苦喇嘛”者应门接待、洒扫管理。一次记得仿佛是在哲蚌寺参观,忽觉内急,陪同喇嘛、当然也是贫苦喇嘛,虽言语不通倒也解事,默然无语前面带路,折来拐去将我引入一间斗室后掩门而去。低头一看不免一惊:地面凿一方孔便是方便处,孔下竟是无底深渊,这时才知道该室置于悬崖之巅,恐高者、胆怯者怎敢跨越其上?污秽之物凌空排下,一如天女散花,顿时一切化作乌有,或可为佛家幻灭之解。山风窜入,腋下习习生凉,颇有一番天人御风的感觉。岂是当下文明坐厕,赖在抽水马桶上能够领会得的?亦足一乐!(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