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发展的程度和它的性质,我们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谁有宗教谁没有宗教。第一,关于不死的问题,中国人最初分明只有肉体不死的观念,所以一方面那样看重祭祀与厚葬,一方面还有长生不老和白日飞升的神仙观念。真正灵魂不死的观念,我们本没有,我们的灵魂观念是外来的,所以多少总有模糊。第二,我们的神,在下层阶级里,不是些妖灵精物,便是人鬼的变相,因此都太像我们自己了,在上层阶级里,他又只是一个观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又太嫌不像我们自己了。既没有真正的灵魂观念,又没有一个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所以说我们没有宗教,而我们的风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处恐怕也便在这里。我们说死就是死,他们说死还是生,我们说人就是人,他们说不是,人是神。我们对现实屈服了,认输了,他们不屈服,不认输,所以他们有宗教而我们没有。
我们在上文屡次提到生的意志,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问题的核心。往往有人说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实是强者才能创造宗教来扶助弱者,替他们提高生的情绪,加强生的意志。就个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会看,强者领着较弱的同类,有组织地向着一个完整而绝对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现那社会的健康吗?宗教本身尽有数不完的缺憾与流弊,产生宗教的动机无疑是健康的。有人说西洋人的爱国思想和恋爱哲学,甚至他们的科学精神,都是他们宗教的产物,他们把国家,爱人和科学的真理都“神化”了,这话并不过分。至少我们可以说,产生他们那宗教的动力,也就是产生那爱国思想,恋爱哲学和科学精神的动力。不是对付的,将就的,马马虎虎的,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上弥留着的地活着,而是完整的,绝对的地活着,热烈地活着——不是彼此都让步点的委曲求全,所谓“中庸之道”式的,实在是一种虚伪的活,而是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彻底的,认真的活——是一种失败在今生,成功在来世的永不认输,永不屈服的精神。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这性格在他们的宗教中表现得最明显,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国人身上表现得最明显。
人生如果仅是吃饭睡觉,寒暄应酬,或囤积居奇,营私舞弊,那许用不着宗教。但人生也有些严重关头,小的严重关头叫你感着不舒服,大的简直要你的命,这些时候来到,你往往感着没有能力应付它,其实还是有能力应付,因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议的潜能。问题只在用一套什么手法把它动员起来。一挺胸,一咬牙,一转念头,潜能起来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变为可能了。那不是技术,而是一种魔术,那便是宗教。中国人的办法,似乎是防范严重关头,使它不要发生,借以省却自己应付的麻烦。这在事实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来,多么泄气,多么没出息!他们甚至没有严重关头,还要设法制造它,为的是好从那应付的挣扎中得到乐趣。没事自己放火给自己扑灭,为的是救火的紧张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烧死,那殉道者的光荣更是人生无上的满足!你说荒谬绝伦,简直是疯子!对了,你就是不会发疯,你生活里就缺少那点疯,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飞时,你在粪坑里爬!
中西风格的比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配?尽管有你那一套美丽的名词,还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虚伪,掩不住你的小算盘,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丑态。你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和你古圣先贤的什么哲学只令人作呕,我都看透了!你没有灵魂,没有上帝的国度,你是没有国家观念的一盘散沙,一群不知什么是爱的天阉(因此也不知什么是恨),你没有同情,也没有真理观念。然而你有一点鬼聪明,你的蕃殖力很大。因为聪明所以会鼠窃狗偷——营私舞弊,囤积居奇。因为蕃殖力大,所以让你的同类成千成万地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袄里,排成番号,吸完了他们的血,让他们饿死,病死……这是你的风格,你的仁义道德!你拿什么和人家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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