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在主编这套小说年度选之先已经放弃了对时代性、真实性的追求,那就不如明确声明,在这部选本里我只想和我的朋友探索一个使我们感兴趣的问题:二十世纪末中国小说的多种可能性是否存在?这项工作,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有了近一年时间的努力,其动机,也就是我在以往的一次沙龙讨论中所说的开场白:“继二十世纪初现代小说打破了传统程式以后,世纪末小说所具有的‘各式各样’特点同样也打破了现代小说自身的程式化,使小说的生命力在文学与社会之问的无数次魔方式的演变中经受住了考验。即使在今天文学前景变得十分暧昧的时候,关于它的诸种可能性依然能够使人产生议论的兴趣……在当今小说成了文学与人生关系的一种象征的时候,作这样的讨论其意义可能已经超过了对小说本身的作用。”我们最初把讨论的兴趣放在那些在近年创作中出现新的价值取向的作家身上,观察他们面对越来越临近的世纪末所表现的特殊情绪及其艺术追求。在讨论中我们发现,虽然像这样执着的艺术追求在当今文学领域纯属风毛麟角,但又确实传达出某种普遍的知识分子情绪,我冒昧地称之为世纪末情结。进入了1990年代的中国读者,不难体会这世纪末并非仅仅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它包含了一种人们思考问题和理解问题的维度。这种文化征象的出现与世纪末的倒计时状态或许是个巧合,就如十九世纪末给欧洲人带来乐极生悲的精神危机和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罗曼·罗兰等一代新世纪伟人的诞生一样,二十世纪的尾声在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上的迫近感远比物理性时间的到来强烈得多:世纪回眸的悲怆和当下况景的沮丧所构成的尖锐冲突把人的精神无情地逼向一座绝壁,随之而起的是轰然爆发如焰火绽开,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精神现象;绝望颓伤中的百无聊赖与脱胎换骨后的生存智慧,不过是这座精神万象世界的流行物,而在传统意识形态所构成的理性精神失落之后,真正的知识分子依然一往无前地探寻新的安身立命原则。当下文化界由此而起的种种话题,正应和了这种多元追求的知识分子文化现象,小说的多种可能性不过是这万象世界中的一部分,探索它们存在的可能仅仅是我们努力在当下精神世界里有所发现的一种企图。我不认为进入1990年代以后中国的文化成了完全无序的新状态,繁复的精神现象背后仍然有着某种真实的有序性,不过与前几十年所不同的是它已经融化在生活行为的万象之中,不再以抽象的形态呈现出来让大家拱手接受。二十世纪末的真正意象只能是极端个人化的多元并存,不但时代本质之类的神话已经被打破,连以往文学研究者津津乐道的思潮、流派、风格之类的概念术语也似落花流水不攻自破一这,就是我们编选这部小说年度选的大文化前提。
我喜欢用“世纪末”来称呼1990年代小说的某种普遍性,“世纪末”虽然是以倒计时的方式出现,但它自身永无明确界定,所谓“世纪末”的形态永远存在于过程中,没有终极的理论界定,世纪末就仿佛是一道门,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现象无限夸张地逼近它时的过程。近年理论界在概括1990年代小说的某种普遍特征时,总是夸大了知识分子人文精神被现实力量摧毁后生成的妥协情绪,而我喜欢“世纪末”这个词,不仅是它在十九世纪已经积累了欧洲的人文传统,同时也包含了当下知识分子宁入地狱也不与世俗同沉沦的心态。“世纪末”是一种与媚俗格格不入的精神状态,它可以作积极向上的理解,也可作消极向下的理解,但即使是消极的一端而言,也不包括媚俗的妥协的情绪,所以,当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作当代小说发展前景的预测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世纪末”这个概念,尤其是在张承志、张炜、王安忆、刘震云、朱苏进、方方等人的作品里,他们所张扬的人文精神正是二十世纪在文学领域里最雄壮的尾声。
所以我打算编一个连续性的小说选,它用倒计时的方法,描绘一种向世纪末的精神极限不断逼近的文学现象,这项工作从现在起大约需要六年的时间,以《逼近世纪末》为总题,一年编一本,直到2000年编成。这是一个在临界面上挖掘生命意义的工作,看看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是怎样迈过这一道世纪之门的。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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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逼近世纪末
跨越世纪之门——《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一,1990—1993)》序
变化中的叙事与不变的立场——《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二,1994)》序
碎片中的世界与碎片中的历史——《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三,1995)》序
个人经验下的文学与所谓“冲击波”——《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四,1996)》序
多元格局下的小说文体实验——《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五,1997)》序一
“何谓好小说”的几个标准——《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卷五,1997)》序二
现代都市社会的“欲望”文本
面对逼近世纪末的中国文学——答《读书人报》记者问
研究1990年代文学的几个概念的说明
试论1990年代文学的无名特征及其当代性
第二辑·批评与阐释
关于乌托邦语言的一点随想——致郜元宝谈王蒙小说的特色
又见陈奂生——致高晓声
民间的温馨——刘玉堂的“沂蒙山系列”
还原民间:谈张炜《九月寓言》
良知催逼下的声音——关于张炜的两部长篇小说
致尤凤伟:历史的另一种写法
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19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
试论《长恨歌》中王琦瑶的意义
《马桥词典》: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
人性透视下的东方伦理——读严歌苓的两部长篇小说
从“会哭的树”谈起——关于《少女小渔》
林白论
附录:从一位女作家的遭遇谈起
第三辑·隔海评论
但开风气不为师——试论台湾新世代小说
创意与可读性——试论台湾当代科幻小说
海底事,说不尽——论台湾1990年代文学中的海题材创作
凤凰·鳄鱼·吸血鬼——台湾文学创作中的几个同性恋意象
现代性焦虑下的台湾短篇小说
多重叠影下的深度象征——试析苏伟贞小说创作中的三个文本
试论陈映真的创作与五四新文学传统
论林燿德的创作
洪凌文字的魔力
庙堂·江湖·知识分子——读张大春《城邦暴力团》
现代社会与读物——致程乃珊,兼谈梁凤仪的作品
第四辑·文艺短评
节奏与美感
“剃头买褂”和“拾烟头”——谈《骆驼祥子》编导艺术
“叮咚叮咚”的美
影评人奖和《红西服》
为维纳斯添加双臂——《红楼梦》电视剧结尾得失谈
从小说到屏幕——致黄蜀芹谈电视剧《围城》
《围城》的寓象——评析电视剧《围城》的两个细节
说说鲍小姐
《渴望》的文化原型
《霸王别姬》与民间社会
奥斯维辛之后的诗
用人体组合成的民族精魂——云门舞剧团在上海的演出
舞台下的外行话
艺术生命在民间
天道与人道——《商鞅》带给我们的启示
观剧短语
老戏重看意味浓——观话剧《大马戏团》
新版沪剧《家》观后
《贞观盛事》的魅力
要有一颗敢于抗衡的心——与唐明生谈入世后中国电影的发展
附录:杂忆《逼近世纪末小说选》——陈思和老师的几封信,我还记得的一点事(张新颖)
《文集》第二卷收录1990年代的文艺批评,在时间上与第一卷的文章有部分重复交错。我之所以把一部分文章(主要是关于人文精神寻思和关于新写实小说的批评)编在第一卷,是为了让内容有相对的完整性。第二卷的内容更加偏重我的文学实践。19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席卷中国大地,知识分子的人文状态暴露出许多原先被遮蔽在计划经济下的弊病。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经过了“重写文学史”和“人文精神寻思”两次讨论以后,我渐渐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新文化传统承传的责任,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探索知识分子民间岗位在社会转型中的可能与范围。《文集》没有编入我在教育、出版等领域的活动记录,只是集中在文学研究领域的探索。我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与当下文学批评结合起来,在文学史研究领域提出了战争文化心理、民间文化形态、无名文化状态、潜在写作、世界性因素等文学史理论概念,可以说是“重写文学史”的继续和实践。这些主要理论成果我编入了《文集》第六卷,但是每一个理论概念被提出来讨论之前或之后,我在当下文学创作的批评实践和文本解读里已经尝试性地运用了这些新的理论概念。我把这一类评论文章收录于本卷的第一辑和第二辑。
第一辑主要内容是我为《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写的一系列序文。1990年代,“逼近世纪末”成为文化上的一个热门话题。上海文艺出版社约我和几位青年朋友一起主编一个系列选本:每年编一本小说选,一直编到世纪末,以此为线索来寻找文学(主要是小说)变化的脉络。为此,我在每一卷《逼近世纪末小说选》前面都写一篇长序来分析文学创作态势,这样坚持了好几年,有些理论概念(如“民间”、“无名”等)都是在这些序文论述里逐渐形成的。第二辑是具体作家作品的讨论,也涉及我的理论探索,如对赵本夫作品的分析里,我起先用“准文化”的概念来解读,后来在对刘玉堂和张炜作品的分析中,就形成了“民间”的概念。我常常说,作为一个评论家,我是在与同时代作家的创作对话中,慢慢地成熟起来的。
第三辑我收录了部分台湾文学的评论。之前,颜敏编过一部《行思集——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论稿》,由花城出版社2014年出版,收录了我关于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文章,不仅内容齐全而且有资料价值。所以我编文集,没有编录这部分内容,只选了若干篇论文(不计发表时间),表示我对这个领域的关注。
第四辑收录我对影视戏剧等艺术领域的评论。主要是影评和剧评,大多是比较短小的文章,配合作品上演及时发表在报刊上。我与影评的因缘起于上海《青年报》,1982年我的同班同学汪乐春分配在《青年报》当编辑,分管文艺类版面,在他的催促下我随机写作了一些电影评论,当然是我以为比较好的作品。文章虽短,我还是努力寻找作品中的艺术美感。后来,我参加梅朵先生主持的上海电影评论家协会,那时候看电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上海电影资料馆每年冬天有一个被称为“冬令进补”的活动,集中上海的电影界人士观摩一批国外的优秀电影,还要组织讨论。电影评论家协会也参加了这个活动,那是我与电影的关系最为密切的时期。进而我又参与了上海举办的各种戏剧观摩活动,有些评论文章是观摩后在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成文发表,也有的是我自己写的观后感。这些影评剧评,我比较忽视,很多都没有收入编年体文集,以致这次编辑中费了不少功夫去寻找和抄录,因此我对这一辑文章有点偏爱。电影和戏剧不像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因为有文字保留可以经常被人阅读,影视和戏剧往往在演出时轰动一时,过后就无人问津,唯有一些辉煌的形象闪烁在人们的印象中。所以艺术评论尤其显得重要,它通过文字能够保留住影视戏剧演出过程中给人的片刻印象,以及曾经产生的艺术效应。这对于后人来说,也许是赖以参考的重要文献资料。
最后我想说明一下第一、二卷文章的版本。我从1988年龙年起,计划编辑一套编年体文集,逐年按照生肖来取名编辑,先后出版《笔走龙蛇》《马蹄声声碎》《羊骚与猴骚》《鸡鸣风雨》《犬耕集》《豕突集》《写在子夜》《牛后文录》和《谈虎谈兔》九本。现在编第一、二卷《文集》,基本上是依据了以上的各册版本,这些文章从初刊到收入编年体文集,都是经过修改的,这次又经过编辑者的认真校对和修订。凡是没有收录于以上九本文集的文章,均按照初刊于刊物的版本,但也经过编辑者的修订,并在文章后都注明发表的刊物和时间。
陈思和
2017年3月31日于鱼焦了斋
陈思和文集《营造精神之塔》是一本散文集,共收文章53篇,包括《研究1990年代文学的几个概念的说明》、《又见陈奂生——致高晓声》、《洪凌文字的魔力》、《节奏与美感》、《艺术生命在民间》等,分“逼近世纪末”、“批评与阐释”、“隔海评论”、“文艺短评”四辑编排。
《营造精神之塔》为“陈思和文集”之一种。“陈思和文集”收录了复旦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陈思和80年代以来的代表作,是迄今为止收录最全的陈思和个人选集。本书收录了陈思和90年代的文艺评论代表作,涵盖了关于90年代文学整体观以及王蒙、余华、王安忆、严歌苓等著名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