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梅
一直下意识地以为,武汉是一个粗糙的男人的城市,块头大,声音粗,说话总像老子天下第一。连长江、汉水汇流这里,也是浩浩荡荡,平铺直叙,没有荡气回肠,没有婉约歌吟。超出西湖六倍面积的东湖更似袒胸露乳的粗汉,与震古烁今的西湖相比,总觉得少了江南才子的蕴藉和大家闺秀的温婉。
深切地认识武汉,是从梅开始的。最隆重的要数东湖磨山梅园的梅花。东湖梅园占地八百多亩,植梅万余株,拥有梅花品种309种,位列全国四大梅园之首。红的、粉的、绿的、白的,大树亭亭如华盖,小树玲珑如虬枝。这里可谓梅的盛宴、梅的博物馆、梅的伊甸园。
梅盛开的时候,是红火的,像云,像雾,像纷纷大雪,像男女间炽热的恋情,乍地竞放,红得让人嫉妒,让人瞠目结舌;她又是高贵、典雅的,仿佛超凡脱俗的白衣秀士,让人须小心翼翼提防自己的粗鲁和陋识,生怕碰脏了她青春的脸、蓬勃的衣襟。
梅还是慷慨的。她宽容桃花、梨花、杏花对她外形匆忙的抄袭。这是春善意的模仿,而那匆促单薄的复制,却因一味的跟从,少了梅精彩厚重的篇章,徒有花的妩媚,却缺了花的芬芳。香其实才是花的真谛、花的精髓。所以,梅的慷慨还在于她给你时,把笑脸和灵魂一起交出来了。余下的是什么?是对残冬里缄默的光杆的静静陪伴,是在春花烂漫绿n4-~il来时的悄然远行。
梅的香又不像荷花那样清淡,不似玫瑰那般浓烈。她幽幽的,像天国走来的精灵。她轻盈而飘逸,且要穿越一条长而窄的甬道。你须屏息凝神,细细地吮,慢慢地吸,像闻一个刚刚诞生的圣婴的体香,像与你思了想了千年万年的情人做盛大的初吻。这一刻,你们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共振的心音,从她的心房一直传到你的心肺里。在这一刻,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你们在相互凝视里享受物我两忘的幸福,哪怕只是片刻的欢娱。在这份舒软的香面前,你只想沉醉,沉醉,醉到渺茫的境地,醉到飘飘欲仙的香国里。
“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梅是与凛冽的寒冬巅峰对决的斗士。她我行我素,冲出肃杀和围剿,笑傲枝头。她不需要绿叶的陪伴,也不需要春风的奉迎,“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她从冬灰头土脸的寒窑里走出,用农民工质朴的胸怀包装人类文明的梦想。当城市的高楼馆所吐露芳华的时候,她那皲裂得像梅树皮的手隐约在梅花的背后,“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东湖正门右侧也有一片梅林。这儿没有磨山梅园的热闹。这儿的梅清静自在,是一坡一平地连着,像裁缝不经意间余下的一块布头,被别的需要裁剪得不很规整了,显出随意而安的样子。倒是一间刷过红漆的五角亭,在梅的芳菲间默立,给这里的散淡增添了主心骨。梅树高大中透着纤弱,倔强中缠满柔情。百余株,或粉,或红,或绿,或白。枝条勾肩搭背,随行就市地长,形成好看的云影和华盖。人在花下悠悠地穿行,细屑的花瓣寥寥地零落一地,刚吐芽的小草便一拥而起,凑上来亲昵嬉戏。枝上、花尖都噙着盈盈的雨露,似脉脉的泪珠。内心的情绪便一簇一簇地往外走,跌到青苔湿地的花瓣上,就是含了粉色香的春愁。拌匀了,涂在脸上,吸入心里,都是蜜甜的诗情和淡雅的愁绪。
梅中最香的莫过于野生腊梅。她是吸了天地灵气的,因无人照管,反得天独厚。野生腊梅不仅香过人工培植的梅,花瓣也最晶莹剔透。心胸是天生得了阳光滋养的。整个花朵小巧精致,呈耀眼的金黄。她最早破冰突围走向春,迎击冬围攻的痛。现在的野生腊梅辉煌已过,只余下强弩之末的萎靡。黄色花瓣衣冠不整,像老妇人,被时光抽去了经脉,鸡爪似的手无力地抓着同样老迈的褐色枝干。本想一起坚守出一则春花烂漫的童话,却因过早地食了禁果,现在只有眼看春天光临别人枝头的无奈。泪珠挂满曾经的香腮玉骨,也无力回天。香殒了,韶华不再,依依难舍的坚贞都成了惆怅。
这儿的梅主要有绿萼、胭脂、朱砂三种。绿萼是介于绿与白之间的调和色。一树的蓬勃也见不出张扬和骄妆。她是远离粉饰的。一脸的清纯和透明,是不能回首的少年时光。雨水在花蕊上挂着,也像是一时的淘气,清澈见底的,风一吹即换上笑靥。香也淡泊,将鼻孔对着她猛吸,才能引导她钻进你心腑里去。一旦走进去,便一掌推开你的心门。满屋的笑声,阳光一样照亮心中每一个暗角。
胭脂梅,是红中带白的,由花蕊中心的玫瑰红向腮边淡去。单只的花朵,是少女怀春的红颜。眼里的泪也是即刻抹去,等候下一秒扑哧一笑的。有一些羞涩的音韵,有一些幸福的遐想。让你情不自禁,与她做长久的对视。整树的胭脂红倒让你不堪凝眸。她会让你心惊,心颤。雨后的胭脂梅,更是含了盈盈粉泪的,从蒂到茎到瓣都饱满地浸泡着诉不尽的辛酸,不忍卒读。让人想起家道中落色艺双全的女子,不幸坠入红尘。为了招惹,为了生计,打扮得有些近于悲情的浓重。满身的香艳,满脸的脂粉,满腮的泪痕,都是无法为外人道的香愁。
朱砂梅,是带着激情的,红得像女人的眉心,像玉玺一再追逐的情缘。红得非常周正、敦厚,似乎不含一丝杂陈,像家世显赫的女子,从内到外都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在她面前,你是可以安心坦然面对的。她没心没肺,一切的烦恼和快乐都是来了又去的。今天你冒犯了她,雨珠凝在花瓣尖,那是她嘟起的红唇,艳极不俗,做娇憨状。明天你再来,她已是前嫌尽释,笑口轻启,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