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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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漆黑一团。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起先我以为是水声。雨溅到岩石上,反弹起来,脸上星星点点,一凉一凉的,到最后,变成了电焊弧烫伤的感觉。所幸这种情况一会儿便没有了。凭感觉,我判定,洞口被我们压倒的灌木丛又立起来了,噼噼啪啪,有一股子酸辛的味道,我猜是未熟透的酸枣果,挂在摇晃的枝条上,绿的,红的,一粒一粒,有点像我为女儿生日准备的、挂土墙四角的彩灯串儿。嗡嗡嗡,那声音不合情理地扩张、蔓延。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头疼病犯了,我想我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这真糟糕,我必须扛住。身旁趴着我的两个女人。我告诉她们:没什么可担心的,这里地势高,不怕水。十三岁那年,我替父亲放羊时,发现了这个地方。后来觉得,一有危险就应该往这儿躲,却一直没机会做,直到今晚。
这里是个山窝,潮湿阴冷,随便一摸,便粘一手滑腻腻的东西。我们一家三口倒爬进来,刚好藏身,就是不能随便抬头,否则尖锐地痛。我估计岩石擦破了我的后脑勺。女儿趴在我们中间。我能觉出,由于恐惧,她的鼻息局促、生硬,如喷出一枚枚铁钉。我还没来得及把生日礼物送给她。我拿出压在胸脯下的手,放她小脑瓜儿上抚摸。狭窄的空间内,这些动作严重走形。“宝贝,说话就天亮了,亮了就没事了……”我安慰她们。这话在暴戾的黑沉沉的雨夜,多么无力、无助。我知道。可我得这么说。
女儿没出声。我老婆没声息地哭了,是用手捂嘴发出的呜咽。空间所限,我只能将嗡嗡的脑袋,紧抵住冰凉的岩石,想象她哆嗦的肩头、抽动的鼻翼、哀怨的眼神。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发现,这个外地女人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哀怨的眼睛。她和另一个叫来仔儿的外地女人一起来到我们这里。来仔儿长着一头好看的自来卷发,个子娇小,乳房饱满。我选择眼神哀怨的做我老婆后,不久,头发卷曲的也嫁到了我们村。六年了,来仔儿一直没能怀孕。她常把这个苦恼跟我老婆倾诉。
长夜漫漫,外面仍是漆黑一团。岩石的冰冷坚硬地渗进我的脑壳,我忍着头痛,不打算阻止老婆的哭泣,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知道,只要我坚持一会儿,她就会停止哭泣,反过来安慰我,好像刚刚哭泣的人是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这有什么,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都会想,这是个不错的女人。跟着我过的这几年,她吃了不少苦,费了不少心思,我们家慢慢走上了正轨,悄悄丰富了内容,我们有了电话、电视、冰箱……如果顺利,摩托和电脑也不算远。那天晚上以前,我们就是这样想的。彩灯闪烁,烛光迷离,我们在精心营造的氛围里,切开了从城里买回的蛋糕。我们的女儿五岁了,一整天蹦来跳去的,吃蛋糕时变得格外安静,小心舔净每一根手指。我知道她耐着性子,等着我把生日礼物正式送给她。那是一只维尼小熊,普通的毛绒玩具。她已偷偷打开包装,看好几遍了,却装作不知道,一直为我们猜测。小狗汪汪?小兔乖乖?小猫咪咪?哦,女儿歪着小脑瓜,假装思考。我们笑着,做出不知道她已知道的表情。大水就是这时候进村的。它挨家推倒院墙,漂走院里的一切,扁担、水桶、咸菜缸、农具、鸡笼、柴火垛……这些东西打着漩儿离开了我们。事实上,洪水给了我们三天时间,我们却没做什么准备,我们以为,是下了三天普通的雨。
女儿一声不吭,好像睡着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依然嘤嘤啜泣。
我没有劝慰的意思。我猜这会儿,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家——这些年我们吃的苦、费的心思、我们丰富了的内容、精心营造的氛围,还有小熊维尼……都被大水淹没掉了,打着漩儿离我们而去了。就这么回事。我把她们带到了这里,就这么回事。我头疼得厉害。
女人忽然一声尖叫。
我问:“怎么了?”
女人说:“它进来了。”
我说:“什么?”
“不知道。它从裤管滑进来的。”
女人不哭了。我们好一阵沉默。我没有任何办法。
“好了,没事了。”女人终于开口了,“我把它攥住了,它不动了。”P1-3
《晋军新方阵·第三辑》即将付梓出版。
在山西文坛,“晋军”之称谓始于20世纪80年代,一批文学新锐随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走上文坛,他们跃马扬戈、左右奔突,使文坛瞩目。其时不仅山西,而是整个中国都处于文学的黄金时代。我也有幸被时代的大潮裹挟,成为当年“晋军”中的一员。时隔三十年,山西省作家协会推出《晋军新方阵》系列丛书,再度为山西澎湃的文学浪潮推波助澜,沿用“晋军”这一称谓,其意无疑是想展示今日山西作家、诗人的阵容和实力。山西文学院具体承办这项工作,正值我在文学院任职,参与了这套丛书一至三辑的运作,这在我的文学生涯中自然是一件幸事。
《晋军新方阵·第三辑》与《晋军新方阵·第二辑》的格局大致相同,收录了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三部诗集、三部散文集,而《晋军新方阵·第一辑》收录的是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山西号称“文学大省”,确实如此。不管文学如何被边缘化,这块黄土地上永远有人做着文学梦,永远有人孜孜不倦地写作着,也许是《诗经》以来的文学传统使然,也许生命个体需要这样的表达和抒发。《晋军新方阵》只是从他们中遴选出的一小部分,“冰山”的绝大部分仍掩藏在生活深处,有待于今后不断发掘和显示。
对于本辑作品,虽然我在编选过程中已经阅读,但由于文学的内涵和外延日益变得复杂,作家本身的内心和面孔也游移多变,一一谈论他们大概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表达阅读中一些明晰的感受。
首先,这是一些非常热爱文学的作家和诗人。为什么这么说?真正的文学有自身的逻辑和规范,它排除各种功利的实用性,只对那些纯粹的作家和诗人敞开。我认为眼前这些作品是纯粹的文学,他们不是拿文学说事,不是把文学作为工具的。他们不期待用文学来获取任何功利,不在于一定要有“专业作家”的头衔,而在于你对于文学的态度和认知。他们的作品是对其身份的有力确认。
其次,不管小说、诗歌还是散文,从内容到形式都不再囿于山西这片地域,他们的文学观念是开放的,美学追求是高品位的,用某一种风格来界定他们早已经不适用了。即使那些描绘黄土地上人与事的作品,也表现出了人的想象力的丰富性、表达方式的多样性。山西曾经有着优秀的文学传统,但他们的创作已经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超越了传统。山西作家的创作不仅是山西的文化财富,更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
还有一点极其宝贵,那就是我在这些作品中看到了可能性。可能性是最吻合存在的表述。存在的丰富性、神秘}生、不确定性,或许只有通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才能显示。一段故事没有结局,一些面孔若有若无,没有答案,无需答案,没有判断,无需判断。生命的存在不正是由各种可能性构成的吗?阅读中,我对山西作家和诗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们用一只手抓住了生命和文学这两个世界,并预示着文学未来的可能。作者有作者的可能性,读者有读者的可能性,我们只有充分地理解、感受,探寻形形色色、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文学才会进步,才会繁荣,才能表现我们这个色彩斑斓而又变化无穷的充满了诗一般魅力的时代。
是为序。
2016年6月1日
《藏孤记》为晋军新方阵第三辑之一。内容收录了山西籍青年作家燕霄飞的九部中短篇小说作品。其中所选的《藏孤记》《奶香》《系红绳的翅膀》等作品从不同视角反映时代和社会,作者以敏感的神经体味人性中的温暖与扭曲,并内化为其使命感和责任感。
新世纪以来的“晋军新方阵”,是一支阵容强大、实力雄厚、成果丰硕的劲旅,在全国文坛的影响力迅猛增长。这支队伍中的许多中青年作家,已成长为举足轻重的力量,成长为备受瞩目的文学新锐。
自《晋军新方阵》丛书推出辑,第二辑后,立即受到文学界和读者的好评。因此,我社应广大读者的请求,现出版第三辑,以飨诸君。本辑共10册,分别是:李燕蓉《半面妆》、邓学义《东庄里点灯西庄里明》、王太文《我站在我们边缘》、李金山《黄雀鲊》、李晋瑞《陌生人的玩笑》、晋侯《抱一为天下式》、卢静《谁谓河广》、悦芳《虚掩的门》、燕霄飞《藏孤记》、张红兵《十年灯》。
本书为燕霄飞的《藏孤记》,收录了作者的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