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穿过狼道峡,就看见青果阿妈西部草原了。护送父亲的两个军人勒马停了下来。一个军人说:“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记者同志,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牧民和头人对我们很友好,你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不到六个小时就会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头房子,那儿就是西结古,你要去的地方。”父亲目送着两个军人走进了狼道峡,疲倦地从马背上溜下来,牵着枣红马走了几步,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猕草原跟着牧人学藏语,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发,父亲想睡一会儿再赶路。他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有点饿,便从缠在身上的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花生是带壳的,那些黄色的壳就散落在他的身体两侧。他吃了一把,还想吃一把,第二把还没吃完,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分危险了,眼睛的余光里有些黑影包围着他,不是马的黑影,而是比马更矮的黑影。狼?他忽地坐了起来。
不是狼,是狮子?也不是狮子,是狗。一只鬣毛飒爽的大黄狗虎视眈眈地蹲踞在他身边。狗的主人是七个孩子,孩子们好奇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父亲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这么大的一只藏狗,紧张地往后缩了缩,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一个大脑门的孩子用生硬的汉语说:“上阿妈的。”“上阿妈的?你们要是西结古的就好了。”父亲看到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着花生壳,有两个正放在嘴边一点一点咬着,再看看身边,草地上的花生壳都被他们捡起来了。父亲说:“扔掉吧,那东西不能吃。”说着从干粮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了过去。
孩子们抢着伸出了手。父亲把干粮袋里的所有花生均匀地分给所有的孩子,最后剩下了两颗。他把一颗丢给了大黄狗,讨好地说:“千万别咬我。”然后示范性地剥开一个花生壳,吃掉了花生米。孩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大黄狗怀疑地闻着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大脑门的孩子飞快地捡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里塞。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抢过去说:“这是冈日森格的。”然后剥了壳,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黄狗面前。大黄狗感激地望着刀疤男孩,一伸舌头舔了进去。
父亲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大脑门的孩子说:“天堂果。”又用藏话说了一遍。几个孩子都赞同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天堂果?也可以这么说,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花生。”大脑门的孩子说:“花生?”
父亲站起来,看看天色,骑在了马上。他朝孩子们和那只令人敬畏的大黄狗摆摆手,策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远,突然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所有的孩子和那只雄狮一样的大黄狗都跟在身后。 父亲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孩子们也停下了,用眼睛问道:“你怎么不走了?”父亲继续往前走,孩子们继续往前跟。
父亲始终认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这七个孩子和那只鬣毛飒爽的大黄狗有了联系。花生是离开西宁时朋友给他的。他装在干粮袋里,一路走一路吃,来到青果阿妈草原时,就只剩下最后一点了。草原上的七个孩子和一只名叫冈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亲的最后一点花生,然后就跟在父亲后面,一直跟到了西结古。
西结古是青果阿妈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标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头的碉房。
父亲到达西结古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拉长了地上的阴影。
仿佛是云彩发出的声音,狗叫着,越来越多的狗叫着。草浪起伏的山脚下,一片唰唰唰的声音。冲破云层的狗影朝着父亲狂奔而来。父亲“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勒马停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几乎不是狗,是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
父亲后来才知道他见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雄赳赳的藏獒。父亲惊恐地掉转马头,打马就跑。
一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把拽住了父亲的枣红马。枣红马惊得朝后一仰,差点把父亲撂下来。孩子悬起身子稳住了马,长长地吆喝了一声,便把所有狂奔过来的藏狗堵挡在了五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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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来源于怀念——对父亲,也对藏獒。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来一只小藏獒,父亲说,藏獒是藏民的宝,什么都能干,你们把它养大吧。
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让我们把它换回来。过了两天,小藏獒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它会回来。这就叫忠诚,知道吗?”
可惜我们依然不喜欢不会摇头摆尾的小藏獒,父亲叹叹气,把它带回草原去了。
一晃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我当兵,复员,上大学,然后成了《青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第一次下牧区采访时,走近一处藏民的碉房,远远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扑来,四蹄敲打着地面,敲出了一阵震天动地的鼓声。我吓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立着,连发抖也不会了。
但是,黑獒没有把我扑倒在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随后跑来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诉我,黑獒是十四年前去过我家的小藏獒,它认出我来了。
我对藏獒的感情从此产生。你仅仅喂了它半个月,十四年以后它还把你当作亲人;你做了它一天的主人,它都会牢记你一辈子。就算它是狗,也足以让我肃然起敬。
黑狮子一样威武雄壮的黑獒死后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长驻记者,一驻就是六年。六年的草原生活,我遭遇过无数的藏獒,无论它们多么凶猛,第一眼见我,都不张牙舞爪,感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故交。它们的主人起初都奇怪,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以后,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味道,它们天生就认得你!
那六年里,父亲和一只他从玉树带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则生活在父亲和藏獒的传说中。父亲在草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做过记者,办过学校,搞过文学,也当过领导。草原上流传着许多他和藏獒的故事,虽不完全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却同样传奇迷人。
有个藏民干部对我说,“文革”中他们这一派想揪斗父亲,研究了四个晚上没敢动手,就是害怕父亲的藏獒报复他们。
在长驻三江源的六年里,父亲的基因一直发挥着作用,使我不由自主地像他那样把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完全像一个真正的藏民那样生活着。
我那个时候的理想就是:娶一个藏族姑娘,和父亲一样养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窝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窝子里放牧,偶尔再带着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猎冒冒险。我好像一直在为实现我的理想努力着,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长驻记者。
有一次在曲麻莱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来解手,凉风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得一千二净。结果它也醉了,浑身瘫软地倒在了我身边。我和它互相搂抱着在帐房边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摸着藏獒寻思:身边是谁啊,是这家的主人戴吉东珠吗?他身上怎么长出毛来了?
这件事儿成了我的笑话,在草原上广为流传。姑娘们见了我就哧哧地笑,孩子们见了我就冲我喊:“长出毛来了,长出毛来了。”牧民们请我去他家做客,总是说:“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很不幸,不久我结束了三江源的长驻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欢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回去的。雪山、草原、骏马、牧民、藏獒、奶茶,对我来说这是藏区六宝,我的精神上一生都会依赖它们,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为父亲才喜欢藏獒的,父亲为什么喜欢藏獒呢?我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地说:“藏獒好啊!藏獒精忠报主,见义勇为,英勇无畏。藏獒一生都为别人而战。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是为忠诚,为道义,为职责。”在一本《公民道德准则》的小册子上,父亲还郑重其事地批注了几个字:藏獒的标准。
可惜在父亲生前,藏獒已经开始衰落,尽管有“藏獒精神”支撑着父亲的一生,年迈的他,也只能蜗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怀想远方的草原和远方的藏獒。每次注视父亲寂寞的身影,我就想,我一定要写一本关于藏獒的书,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亲。
……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老朋友旦正嘉的儿子强巴来到我家,捧着一条哈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哈达献给了父亲的遗像,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他给父亲的礼物。我们全家人都惊呆了,那是四只小藏獒。这个像藏獒一样忠诚厚道的藏民,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区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四只品系纯正的藏獒,想让父亲有一个充实愉快的晚年。可惜父亲已经走了,再也享受不到藏獒带给他的快乐和激动了。
母亲和我们赶紧把它们抱在怀里,喜欢得都忘了招待客人。我问强巴,它们有名字了吗,他说还没有。我们立刻就给它们起名字,最强壮的那只小公獒叫冈日森格,它的妹妹叫那日;小的那只母獒叫果日,它的比它壮实的弟弟叫多吉来吧。这些都曾经是父亲的藏獒的名字,我们照搬在了四只小藏獒身上。而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又用它们命名了书的主人公,也算是对父亲和四只小藏獒的纪念吧。
送来四只小藏獒的这天,是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的第一个节日,让我们在忘乎所以的喜悦中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两个星期后,我们家失窃了,其他东西都没丢,就丢了四只小藏獒。
寻找是不遗余力的,全家都出动了。我们就像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疯了似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声声地呼唤着:“冈日森格,多吉来吧,果日,那日。”我们托人,我们报警,我们登报,我们悬赏,我们用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整整两年过去了,我们才愿意承认,父亲的也是我们的四只小藏獒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偷狗的人一般是不养狗的,他们很可能是几个狗贩子,用损人利己的办法把四只小藏獒变成了钱。能够掏钱买下小藏獒的,肯定也是喜欢藏獒的,他们不至于虐待它们吧?他们会尽心尽力地喂养好它们吧?
现在,四只小藏獒早该长大,该做爸爸妈妈了。我想告诉那些收养着它们的人,请记住它们的名字:冈日森格是神山狮子的意思,多吉来吧是善金刚的意思,果日是草原人对以月亮为表征的勇健神母的称呼,那日是他们对以乌云为表征的狮面黑金护法的称呼;另外,果日还是圆蛋,那日还是黑蛋,都是藏民给最亲昵的孩子起乳名时常用的名字。
还请记住,要像高原牧民一样对待它们,千万不要随便给它们配对。冈日森格、多吉来吧以及果日和那日,只有跟纯正的喜马拉雅獒种生儿育女,才能在延续血统、保持身材高大魁伟的同时,也保持精神的伟大和品格的高尚,也才能使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威镇群兽,卓尔不群,铁铸石雕,钟灵毓秀,一代又一代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还请记住,它们身上凝聚了草原藏民对父亲的感情,还凝聚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无尽怀念。
杨志军
2017年9月1日
杨志军著的《最后的獒王(1獒王和七个孩子)》是一本讲述藏獒冈日森格和七个孩子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传奇经历的小说。
书中的“父亲”,在无意间,用一袋天堂果,让七个上阿妈草原的小孩和他们的藏獒冈日森格误闯西结古草原,引爆了一场深埋在两个部落间的宿怨。七个小男孩,成为西结古草原人复仇的对象,而角斗的双方,则是各卫其主的藏獒以及草原上的各种动物:藏狗、狼、金钱豹……为保护小主人,冈日森格先是力战西结古群狗,大显英雄本色,后又在父亲的帮助下,分别战胜虎头雪獒、前任獒王以及送鬼人用仇恨养大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印证了自己是传说中的雪山神狮,终登獒王宝座。西结古草原和上阿妈草原的世仇最终也因冈日森格的英勇和忠义得以化解。
让我们翻开书页,身临其境地去感受真正的藏獒精神。
《最后的獒王》是一部藏地长篇小说,是一部从藏地富有灵性的动物藏獒来透视藏地文明和人类精神处境的力作,与狼负载的弱肉强食不同,来自神秘的喜马拉雅高原的藏獒具有独到的通灵气质,它们负载了超越人类普通情感的高贵和丰富,小说中在青果阿妈西部草原支教的父亲、獒王冈日森格、铁棒喇嘛、神秘的阿玛尼卿雪山、古老的咒语“玛哈噶喇奔森保”、獒狼大战……构成了一幅奇瑰的藏地精神长卷。
杨志军著的《最后的獒王(1獒王和七个孩子)》主要描写了獒王与七个孩子之间的动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