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柱状的门廊,在满月的光线下尤其有效,什么马儿都走不进。它的功能不过是一件纯粹的设计品,小山南侧绿色构图中的一个焦点。安娜贝尔很少走那儿,宁静使她厌烦,公园这部分地中海似的样貌提不起她的兴趣。她更喜欢哥特式的北侧,一座爬满常春藤的塔楼,大格的尖顶拱窗潜伏在树丛中。怕文物破坏者的掠夺,这两座异想天开的可爱建筑都被安全地锁好。它们的存在仍扮演着最初的角色,使公园变成一座预谋好的剧场,在典雅和谐又晦涩古怪的环境中,罗曼蒂克的想象可上演任意一出表演。公园稀有的寂静放大了它的奇异古怪。足球轻落于长草间,零星的鸟儿在啼唱。在这散漫骚动的城市中,无论怎样捂住噪音,都给这鬼祟无风的安静,添了一分不自然。
公园单单只保留了一个入口,叫人过目不忘。一对大而重的锻铁门,装饰着小天使,兽面,风格化了的爬虫,和镀金剥落的矛头。两扇门从不打开或关闭,总悬挂着微微半开,随着年龄的增长从门枢上缓慢下沉;它们已失去作用,公园周围的所有栏杆早已不知去向,从任何一处进入都简单无偿。处在这样的高地之上,公园仿佛悬在空气中,下面是一块辽阔而多雾的城市模型,那些穿越它的人总感觉过多地暴露于天气。有时,一切看上去不过是一块为风准备的操场,另一些时候,是一条巨大的排水沟,为天空能倒下的所有雨水。
安娜贝尔穿越公园是在一个多风且气候骇人的季节,一个冬日傍晚,恰好抬头看了天空。
右侧,太阳照耀着一排月牙形房屋,正是她住的那块区域,同时,在她左侧,在城市的摩天大楼和教堂尖顶之上,渐渐升起的月亮,静挂在一牙儿纯夜的裂口中。尽管一个在降落另一个升起,太阳和月亮发出同样的光辉,天空中同一时刻容纳了两种对立的状态。安娜贝尔向上惊骇地凝望,目睹这对常态的可怕反叛。她找不出一则神话替自己解围,突然感觉是整个宇宙无助的中心点,仿佛太阳,月亮,星星和天空中所有的基质都绕着她——这个无意志力的轴心,旋转。
就这样,穿过长草冲出小路,从天空中找寻遮掩。她身不由己,蹒跚地呈之字形前进,移动飘忽不定,分明是狂风怒号带来的灵感,她光怪陆离,被逐渐逼近的尘土模糊。不过是那地方,那时节的散发物而已。
小山顶上,她狂躁地挥动双手,用投降的姿态,将自己向小路的一侧倾倒,掩埋在一丛金雀花下,躺着呻吟喘息了一会儿。风将她的发缕缠上金雀花尖,该和预想的那样,纹丝不动才好。直到那可怕含混的时刻,完全溶解在夜晚中。她逗留着,一个疯女孩,打上恐惧的石膏,倚着一丛山楂林颤抖,忍受着极度的痛苦,每当挨紧她年轻丈夫的血肉之躯,这痛苦也会袭来。他睡在她身边,却不知她的梦魇,尽管他是个美丽男孩,谁都认为值得努力去爱。
她受噩梦的折磨。这些梦可怕到无法坦白,他往往是其中的主角,以许多丑恶的梦的伪装出现。有时,白日里,她停下,因熟稔而震惊,它们似乎已化成她能记起的形态。那段短暂的私密时期,安娜贝尔将某些相当奇怪的东西拟人化,她有能力改变现实世界的表象,这是过于主观付出的代价。感官可以理解的,她只当是表现主义的诠释对象。日常生活中,她看见一个虚构的世界,确信它有可怕的外形,却讳莫如深;她一度怀疑,或许每一天,感官的人类实践塑造了真正的世界。这件事的可能,向她证明了终结的开始。她如何会有常人的心思?
小叔子曾送过她一组色情照片。她茫然接受这礼物,没察探背后的复杂动机,带着某种冰冷的好奇,一张一张地打量。一个阴郁的、画着油彩的女主角(躯干和腿覆盖在黑色的皮革下,性器暴露)冷漠地看着镜头,仿佛事不关己,每个毛孔都闭塞;她忙于自己下流的功课,不享受也不厌恶,反而带着几何学不名的精准,这些并列的光秃秃的生殖器,这情欲的对立比照,像俄国一样冰冷,那儿的夜最冷,而她恰有力量泰然面对。安娜贝尔,正视这些奇异交叉线的冰冷布局,感到安心,相信它们言之有实。生活中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张空洞,苍白,静止的脸,和照片上淫妇的一样,好让她在幕后安静生活。每当照片如她所想,脱离掌控,自个儿在周围摇摆,她便噤若寒蝉。
这些照片是她塔罗牌中的私密卡,意味着爱情。
等待日落时,她有足够的时间,记起并修饰最初的恐惧,紧抓不放。所有的夜晚中,今夜将永不消逝,永恒地搁浅在地平线,将她钉牢于此山坡。这会儿,她视丈夫为安全的港湾,面对他时,却不知如何倾诉恐惧。他的胞弟才是她私密体验与惯常生活的唯一中间人;这一次,又是他拯救了她。她对他的信任又多了一点。
可第一次见到那男孩,她未来的小叔子时,他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恐惧。
结婚前她和李一起住,李还是个学生。一个二月的下午,他下课回家,发现弟弟出人意料地,已从北非回来。这陌生人坐在地板上,与墙垂直,黑色突尼斯带帽斗篷的遮盖下,细枝末节都被隐藏,除了长长的在膝盖上不停敲打的手指。房间另一侧,安娜贝尔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头发罩住脸。屋里充满了彼此间的不信任。李将一网兜杂货放在地板上,起身拨弄快熄了的火。(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