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哀悼基督》
1498-1500
高68厘米,宽76厘米,厚27厘米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米开朗基罗二十三岁的作品。纯净的大理石,金字塔形稳定古典的造型结构。
如果《哀悼基督》是崇高的死亡,米开朗基罗剔除了世俗表现死亡里的强烈情绪。他使死亡变得崇高而圣洁。
两个依靠在一起的身体,应该是母亲怀抱着儿子的尸体。可是,“母亲”这么年轻,优雅,美丽;青春的眉宇之间隐约一点点淡淡的忧愁。她俯看着一个赤裸的身体,好像在说:你们看啊!这么美丽的生命……
美丽的生命是什么?是为信仰活着的生命,是为信仰死亡的生命。
男子的身体如此年轻,好像离死亡还很遥远。他只是在沉睡,安详宁静地沉睡在自己的信仰之中,没有疑虑,也没有痛苦。
在基督教的典故里,“哀悼基督”是母亲对儿子殉道受苦的悲痛,但是,米开朗基罗二十三岁,他太年轻了,他迷恋青春的美,他迷恋一种介于肉体与精神之间的爱。
这两个身体依靠着,像一对最亲密的恋人,米开朗基罗用刀、斧、凿去抚摸一块岩石,这么轻柔纤细的爱抚,使整个岩石颤动了起来,岩石有了心跳,有了呼吸。
战斗
1491-1492
84×90厘米
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之家
米开朗基罗一四九二年完成的作品,当时他只有十七岁。
他阅读了希腊神话,读到一种半人半马的野兽的战斗,他冥想着神话世界里人类最初的生存。
人好像刚刚脱离兽的阶段,人,好像还纠缠着许多动物的本质。
“战斗”因此不只是向外的对抗,而是人与自己内在挣扎拉扯的力量。
在35厘米左右接近正方的石板上,米开朗基罗以凹凸起伏变化很大的深雕方式表现出人体堆叠的力量。
这是米开朗基罗独特美学的第一次展现。
肉体与肉体重叠牵连,波涛起伏,好像汹涌澎湃的大海,好像隙涛骇浪。
肉体在挣扎,对抗,肉体奋起或匍倒,肉体欢悦或沮丧,重重叠叠,构成气势磅礴的交响诗的巨大结构。
十七岁,米开朗基罗已经决定用人的肉体阐述生命存在的一切意义。 酒神
1496-1497
高200厘米
佛罗伦萨巴杰罗美术馆
在基督教的主流传统中,希腊酒神是纵欲狂欢之神,他总是喝得醺醺然,醉意酩酊,头额上挂满一串串酿酒的葡萄,手里擎着酒杯,步履蹒跚,好像醉得连步伐都踩不稳。
酒神旁边也常陪伴着半羊半人的森林精灵,偷食着葡萄,露出动物性的贪婪表情。
德国哲学家尼采认为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代表一种非理性的力量。
“非理性”往往比“理性”更强,更具备直接的感官创造,许多文明的创造需要“非理性”来突破僵化的局限。
基督教信仰用理性束缚压抑了人的感官本能,米开朗基罗刚过二十岁,他体会到一种从身体本能要爆发开来的一种狂热的创造力,这种狂热,不是来自思维,而是来自生命底层感官的悸动。
他不顾教会禁忌,创造了《酒神》,创造了歌颂青春、肉体、叛逆、欲望的年轻神祗的典范。
在一个感官与爱欲备受压抑的时代,他的《酒神》大胆宣告一种肉身的背叛。(P26-30)
为美落泪
大约在一九七三年,为了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我第一次去了意大利。
从巴黎出发,一路搭便车,经过阿尔卑斯山,第一站就到了米兰。
身上只有两件换洗的T恤,一条牛仔裤,投宿在青年民宿,有时候青年民宿也客满,就睡教堂或火车站。
随身比较重要的东西是一本笔记。
在巴黎翻了很多书,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料的了解有一个基础。因此,我刻意不带书,搭便车,四处为家的流浪,也不适合带太多书。
我因此有机会完全直接面对一件作品,没有史料,没有评论,没有考证。
作品直接在你面前,“美”这么具体,这么真实。
载我到米兰的意大利人住威尼斯,邀我一同去威尼斯,我坚持要到米兰。
到米兰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把我放在高速公路边,指着一大片灯火辉煌的城市说:“那就是米兰。”
我背起背包,走下高速公路,一路吹着口哨。
遇到一个南斯拉夫的工人,也在找青年流浪之家,就相约一起找路。他问我:“为什么来米兰?”
我说:“看达芬奇《最后的晚餐》!”
他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神话。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最后的晚餐》的壁画前面。教堂很暗,看不太清楚,又有很多鹰架,有人攀爬在架子上,用一些仪器测试,有时候照明的灯亮起来,一块墙壁忽然色彩夺目起来,好像五百年前的魂魄忽然复活了。
一个鹰架上的中年女人走下来,坐在鹰架最下一层,倒了咖啡,缓缓品尝。安静的教堂里没有人,她看到我,我正做笔记,她问:“这是中文?”我说:“是!”
“很美丽的文字!”她说。
她是挪威人,从大学退休了,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聘请,参与《最后的晚餐》的修复工作。
“我只负责一小部分。”她指着鹰架上端的一块墙壁,是刚才照明灯照着,忽然灿烂起来的那一米见方的区域。
“真美,不是吗?”她好像在独自,回头看着那笼罩在灰暗中其实看不清楚的一大片墙壁。
我的笔记上写的常常是这些故事,严肃的艺术史家大概不屑一顾的。
米兰的史佛萨古堡有米开朗基罗最后一件《哀悼基督》,他在临终前几日还在雕刻的作品。两个人体紧紧依靠在一起,好像受了很多苦,忽然解脱了,依靠着一起飞去。
古堡里没有人,我独自坐在《哀悼基督》前,想到米开朗基罗一些美丽的诗句,歌颂死亡,觉得死亡这么安静,像辽阔的大海。
我好像听到声音,铁的凿刀敲打在岩石上的声音,石片碎裂的声音,一个男人喘息的声音……
作品像在呼吸,你不站在它面前,不知道它是会呼吸的。
史料与考证不会告诉我们“美”是一种呼吸。
我一直记得那么真实的作品呼吸的声音。
三十年后,那呼吸的声音还在,更清晰,也更具体。
“美”不是知识,“美”是一种存在的真实。
我到了佛罗伦萨,在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每一日擦肩而过的窄小街道,仿佛听到他们孤独的脚步渐行渐远。
我去了美术学院,看到许多游客拥挤在俊美非凡的《大卫》四周,我想避开人潮,就独自坐在一角,凝视米开朗基罗中年以后四件命名为《囚》的作品。
那呼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粗重的、压抑的,努力存活在剧痛与狂喜中的呼吸的声音。
看过多少次图片都没有的感觉,刹那之间,那呼吸的声音使你震动起来。
我流泪了吗?
一个老年人,忽然递过手帕,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跟我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也在这里哭过!”
我的笔记里也许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像一个陌生老人回忆起二十五岁的泪痕。
三十多年后动手写米开朗基罗,有许多笔记里的片段浮现出来。我害怕自己衰老了,老到不会为“美”落泪。
一再重复去意大利,觉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轻时遗落在那里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记忆。
只是我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我会把笔记里的点点滴滴——书写下来。
要谢谢怡蓁,不是她的鼓励,也许这本书不会这么快出现。
也谢谢大哥蒋震、大姐蒋安,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一家人,他们使我在温哥华有安静的环境整理这本书。
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飞台北途中
蒋勋
蒋勋著的《蒋勋谈米开朗基罗(苦难中的巨人)(精)》在雕塑、绘画、建筑、诗歌等众多艺术门类中取得辉煌成就,在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史上,只有米开朗基罗一人。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带有戏剧般的效果、磅礴的气势和人类的悲壮,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人文精神。他的才智是如此杰出,以至于在他活着的时候,人们就尊称他为“神”。
美是一种呼吸,美学大师蒋勋再现文艺复兴巨匠,雕刻人性的狂喜与剧痛。米开朗基罗的一生神圣而痛苦。如果没有这些痛苦、挣扎、波折、困顿,便不会有《哀悼基督》《大卫》《垂死的奴隶》这些令人敬畏的雕像。米开朗基罗从石头中解放了人体,却把自己献祭给了雕刻。
蒋勋著的《蒋勋谈米开朗基罗(苦难中的巨人)(精)》再现文艺复兴巨匠,破解历史上最伟大的雕刻家、画家、建筑家——米开朗基罗。
蒋勋,融会贯通文学、艺术、美学之大家,是林青霞“唯一的偶像”。多年来,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关于米开朗基罗,蒋勋认为:他的一生像一种殉道,是另一张形式的“哀悼基督”;而美是一种呼吸,是努力存活在剧痛与狂喜中的震动。
米开朗基罗,苦难中的巨人,他的一生神圣而痛苦,却在人生的种种不完美中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艺术世界。他在痛苦中挣扎,却又在痛苦中得以永恒。
凡是伟大的艺术,总与孤独和苦难相伴而生。痛苦是无穷的,它具有种种形式。有时,它是由于物质的凌虐;有时,它即蕴藏在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