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期而至降临的孩子
周弟芬说给儿子报了他喜欢的绘画兴趣班,但儿子不去,问为啥不去他也不说。我替母亲问面前的儿子。小弟弟告诉爷爷,你为什么不去呢?他看我一眼,又看旁边的妈妈,然后低了头,小声说道:“怕花钱。”
——采访手记
刚醒来不久的新北川,清晨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朗。空气中混合着露水的湿润和树木的清香。歇息了一晚的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显得倍儿精神。摩托车轮碾压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好听的“哧溜”声。一路上,行人稀少;车过十字路口,挂在那儿的红绿灯显出少有的慵懒。那忽闪着的半亮的灯光,像是没有睡好觉的夜猫子眼睛,好在早晨的车辆不多,片刻的慵懒和半亮的灯光对早晨县城的交通倒也无大碍。绕城流淌的安昌河,伴随我们一程之后,在通往图书馆的小桥这头停了下来,在哗哗声中与我们“话别”而去。
“就是这儿了,”北川老龄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贾德春手指前面,“那儿就是图书馆,你采访完了给我打电话。”
告别贾德春,我径直往几步开外的图书馆走去。远远的,图书馆门口那儿站着一个头不高的中年女人,那是李春,为我约好了访谈对象的原北川图书馆馆长。相互招呼后,我随李春进了阅览室。
在阅览室坐下不一会儿,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沥的雨声愈发衬托出阅览室里的静谧与安宁。清晨阅读的人不多,一对母子坐那儿看书尤其引人注目,孩子大约六七岁,在专注地看着一本动物图案的画册,母亲面前也放着书,但她几乎没有看,只是慈爱地看着孩子,目光温馨而充满爱意。
李春跟我说,母子俩每周日都会早早地来到图书馆,母亲是来陪孩子的。
“噢。”我打量着这对母子。
“是这样,”李春看着我,“我在图书馆门口碰到她,问她们那儿有‘5·12’地震后再生育的孩子没有?她说她就是。我说那好你跟我来,这儿有个作家要采访你。”
“噢?”我喜出望外之余也有点担忧:但愿这一个能讲出些有特点的东西,不像事前约谈的一个基本上没能说出有价值的东西。我看着面前的中年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周弟芬。”中年女人说。
“呃,这样吧——”我看着周弟芬,“你就讲你怎样怀上这个娃儿,娃儿出生后你怎样带他和教育他。嗯,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拉拉杂杂就可以了。”
周弟芬眼睛一亮:“就这样讲噢?”
“就这样讲。”
“我叫周弟芬,今年46岁,北川漩坪人。我们母子俩来北川新县城居住已经五年了。”
现在,孩子上小学二年级,一天三餐在家里吃,当每天去接送。除了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外,周弟芬还去小区周边的空地上栽种了几类小菜,每天去地里侍弄一会儿。在地里劳动时,她会密切注意时间的变化,什么时候该做饭,什么时候去接孩子。周弟芬把家里、地里、学校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的中心便是孩子。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虽然他的不期而至曾经令周弟芬焦虑和担忧,但当他降临人世后,周弟芬就全心全意地扑在了孩子身上。
这是一个地震后重生的孩子,原来的孩子遇难时正上初二,学习自觉性很强,成绩非常,每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原本在漩坪老家上学,周弟芬夫妇希望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2008年初,他们把孩子转学到北川老县城。姐姐在那里开了铺子,正好可以托付给照管孩子。夫妇俩则去了山东青岛打工,他们想多挣钱,以便今后供孩子上大学。
5月12日当天,他们从电视里知道了地震,北川老县城垮塌的消息让周弟芬心里一下子冰凉!想到孩子所在的学校在山脚下,她忍不住哭了,这大灾难里幸存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啊。
他们打工的厂里,有很多四川人,大家忧心忡忡,不知所措。
山东老板是个好心肠的人,他主动包了一辆大巴车,在车上备了几大箱方便面和矿泉水,反复叮嘱司机要把四五十个四川民工送回家。临行的时候,他还给每位返乡者发了几百块钱,说是带着钱回去好办事一些。看着豪爽的山东老板,周弟芬和几位女职工都感动得流泪了,车厢里一片唏嘘声。
车窗外,好心的山东老板眼含热泪,朝大家挥着手,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谢谢老板!谢谢!”
“二天到我们四川来耍!”
“来绵阳耍!”
车内车外一片感动。
感动声中,司机左脚踏下离合器踏板,右手将变速杆挂入低挡,汽车朝前慢慢开出。
车里的一车四川民工焦灼的心情却似离弦的利箭,早已抢在徐徐发动的汽车前面,“嗖”的一声发射了出去。
任是再焦灼,从山东青岛到绵阳,一千八百公里的路程,自驾车也得两天一夜,大巴车就更慢一些。
紧赶慢赶,他们十五号赶到了北川,但儿子已经遇难了!沉重的打击令周弟芬瘫软在地上,泪如雨下。
“牵肠挂肚的儿子啊,你去得太匆忙!”
这该死的地震!这不开眼的老天爷!
当时老县城里十分危险,不允许进入,受灾群众被安置在绵阳九洲体育馆。体育馆内愁云惨淡,一片凄凉。夫妻俩在九洲体院馆待了几天后,回了一趟漩坪老家。
一路上,余震不断,山体滑坡,到处有滚动的巨石落下,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家里的各种物件被震得七零八落,打碎的物品遍地都是。好在有派专人把米和面等食品运送到乡下,分到各家各户。
周弟芬咽不下任何食物,晚上想起孩子,夜不成寐。夫妻俩相拥而泣,悲痛欲绝。
七月份,他们再次外出打工。这次去外面打工,主要目的已经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着,走出去躲得远远的,不看见与地震有关的事物,心里会好受一点。这一次,他们去了陕西榆林市的一个小乡镇,在镇上的一家砖厂干活,用劳累疲乏去占据每一天漫长的时间。
这家砖厂离城区很远,但每天会有一趟往返城区的面包车,砖厂的职工可以坐车进城办事。
七月份的陕西,毒辣的太阳光灼烤着砖厂,仿佛要晒干一切。正在干活的周弟芬顾不上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湿的衣衫,忽然弯腰低头呕吐起来。丈夫担心她中暑了,她却觉得自己是有孩子了。他们去城区的医院检查,果然怀孕了。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但她感到非常不安。她担心自己长时间处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奔波劳累,没吃好没睡好,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能健康吗?万一出现畸形、脑瘫……她不敢细想下去。
夫妻俩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回老家漩坪去。山上的房子砖木结构,稍微翻盖一下还可以住,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待在家里总比外面方便些。
回到老家后,她跟姐姐倾诉,说着自己的疑虑和惶恐,姐姐安慰她,一切还是要顺其自然。丈夫也不断宽慰她。
那时候,在老家的山上住着,到外面去,要翻山越岭,要走七八个小时的山路。从漩坪到北川需要乘船,每天只有一趟,一旦赶掉了,就得等到第二天。地震后要办各种手续,他们每个月至少要往返北川三四次,天没亮就要出发。买什么东西都要走很远的路,水果也没得吃,面对这种情况,周弟芬又有了新的不安,怕孩子营养不良。
直到第二年春天,孩子出生了,身体健康,周弟芬才松了口气。为了这个孩子,真没少吃苦啊,可是,有了孩子,就有了大的幸福,哪里还怕吃苦呢。夫妇俩搂着孩子,百看不厌,多乖的孩子啊,白白胖胖的,健健康康的,小黑豆似的眼睛瞅着父母,像有千言万语。这幸福感终于把周弟芬心头的阴霾给赶走了。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