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被大家承认,那时候要是有一个长工出身的人对他说,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一准会感动得悲喜交加,高兴得泪如雨下。但是,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那么说过。他也并不灰心,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总会有那一天的,没有隔膜,没有猜忌,更没有相互的提防和警惕,他与他们所有的人都像是一家人。不,比一家人更亲密、更纯洁、更叫人开心,因为那才是真正的革命大家庭。
是的,那才是他最想要的,而不是自己原来的那个所谓的家庭。那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最怕别人说起家庭,更怕有谁突然让他说一说,因为他羞于提起,更无颜说出。看到有人把目光转向他的时候,他总是把头深深地低下,或者看着别处,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起身走开。别人谁都能说,谁都有一本苦难的血泪史,有一个无比光荣的出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爹死娘嫁人,从小给地主放牛,上山砍柴,受尽了剥削和欺压。而他,所有这些都与他无关。要仅仅只是无关,那也倒好了,他也就用不着那么的羞愧和不自在了。最关键最要命的恰恰是他的那个家庭正是大家所痛恨所诅咒的。革命是为了什么?打仗、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彻底推翻和砸烂像他们那样的那些家庭么?……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家里的那几床绸缎的被褥,两间存放粮食的房子,成为他噩梦的源头和主要的场景。那时候他总是在想,什么时候那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才会真正感到自由起来,彻底轻松起来。
他常梦见一场大火吞噬了那个常使他汗流浃背又无地自容的家,看见小麦在呻吟,莜麦漆黑如炭,房倒屋塌,高大的梁柱越烧越细,直至成为一堆灰,一阵风又把它们刮得无影无踪。站在熊熊的火焰前,他独自放声大笑,从此一切的隐患和羁绊都不再存在,他身后的那条曾给他带来无尽耻辱的尾巴也一同消失,永不再回来。
还梦见自己手执利刃,将爹娘身上的皮悉数剥去,也将他们所有人的耻辱悉数剥去。一边剥,一边告诉他们,别怨恨我,我不得不这样。做娘的心疼她的儿子,对他说,想剥你就剥吧,只要能对你好。爹一开始的时候还破口大骂,后来声音渐渐地就小了下去,骂不动了,直到最后再没有一点声音。
这以后,又梦见骑红马、戴红花,披红挂绿,无上光荣。
听见有人说,看,一个崭新的人诞生了!
是从哪里诞生的?当然是从革命的大熔炉里诞生出来的,除此以外,再不会有任何的出处。
好几年,这样的梦一直都在伴随着他,隔几个月就来一次。
在大灰梁转战的那一年,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以为那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大家在一起说话,他也不再感到不自在,不再借故离去,因为他觉得身后的那条一直以来都让他耻辱的尾巴完全没有了,完全不存在了。
直到有一天,张副政委找他谈话,才让他如梦方醒,才让他明白先前的那一切不过只是他的一个梦,真的只是一个梦。
张副政委说,能不能给你爹捎个话,让他给咱们弄点儿粮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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