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积重难改的毛病之一,就是不愿脱下孔乙己那件破旧的长衫。老周的理发,从进理发馆改到在街头进行,是经历过一番很苦很久的思想斗争的。他从未奢望进那种电子音响铿锵的发廊发屋之类的地方,后来连国营理发店也不敢进去了。理发店人挤,收费也猛涨,最次的理发店,收费由八角到一块二,如今要两块钱了。过去八角是全活,现在两块只剩下剪洗两项。就像澡堂子要求顾客自带毛巾和拖鞋一样,服务项目越来越多地下放给了顾客个人,而且理发小姐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老周过去是三周理一回发,后来改成一月,再后俩月不定能去一次,老伴儿就看不过了,你不兴到马路边的摊儿上去试试吗?
这算什么话?要老周这样堂堂的大学讲师坐在马路摊儿上去理发?老周觉得就跟二十几年前,头一回让人抹了黑脸,拉到街上去游街一样,是奇耻大辱!他红涨着脸冲老伴儿道:你还不如找根绳来把我勒死算了。
老周话说得很铁,心却并非总能铁得住。头发长得难以去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也曾悄悄地溜达到街上去实地考察过。他最担心的是正披着自罩巾坐在长条凳上的时候,让本校的学生碰见,那情景想想都令人尴尬。但考察的结果还比较让人放心,不知是此地离学校远,还是学生们不肯到此地来,反正他没遇上一个学生。而且他还意外地发现,到街头来理发的人,居然好几位就是他们东大的教职工,一个个坦然泰然的,仿佛也没有谁因为来到此地理发而掉了多少价儿。其实,世上什么事都一样,只要习惯了,你就再不会觉得有多别扭。当老周最后一次以溜达为名,到街上进行实地考察时,他听见一位理发师傅跟他打招呼:
“周先生,遛街啊?”
“嗯嗯。”老周惶惶然地答。同他打招呼的师傅戴着老花镜,叼着烟斗,笑眯眯地望着他。
“马先生,是您?”老周惊愕了,那师傅不是别人,正是东大物理系刚刚评退不久的副教授马幼然。
“闹点外快,”马幼然冲他点着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对,对。”老周想迅速走开。
“您的头发该理理了。”马幼然说。
“是吗?”老周摸了摸脑袋说。好像他整年地扎进屋里,一门心思做学问,竞不知自己头上是何光景一样。
“来吧。”马幼然掸掸长凳说,“就坐我这儿吧。”
老周心里尚在犹疑,屁股却先行坐将下来。刹那间,就跟头一回行窃的人似的,他心里怦怦乱跳了好一阵。但跳过了,也就平静了。逡巡四周,又绝无一个熟人,还有什么不安的?而且他又猛然想道:人家马幼然,还是退休的副教授呢!人家可以在街上给人剃头,我周伯驹一个讲师,充其量是一个待批的副教授,就不敢在街上理个发?一横心,一阖眼,入定一般,老老实实,死心塌地听任马幼然在他头顶上摆弄。
“不错,不错,”当一阵凉风吹过,老周觉得甚是凉快的时候,他称赞道:“在您这儿理发不闷气的慌。”
马幼然又叼起烟斗,抿着嘴笑。
“一天能理几个?”
马幼然说:“我不把自己捆得死死的,想干就干俩钟点,不想干就歇着,权当给自己解个闷几。”
“对,”老周说,“悠着点儿来,又不指这个发财。”
“补贴补贴生活呗,一个月进个百八的就显得活泛。”
“悠着点来,也能挣百八的?”
“那是,”马幼然抖抖白罩巾上的发楂说,“早知道如此,我早就退休不教书了。”老周也打趣道,“早知道如今挣钱这么容易,当初我连书也不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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