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起,天色变得阴郁,彤云密布,北风怒号,一副下大雪的样子。杨鸣条坐在四合院东侧客房内望着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心里开始有点焦急起来。
下午四点光景,天变得很黑了,雪气越来越重,有几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杨树上呱呱叫着。杨鸣条听得院子外面的街路上有马车接近的声音,还听到了赶车人勒马的吆喝。须臾,他看见了院门打开,一个戴着黑昵礼帽穿着棉袍的人走了进来。这人就是这四合院的主人傅斯年,刚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班。他没有回院子西侧自己房间,而是径直先去敲了杨鸣条住的客房的门。
“彦堂兄,大雪将至,行路不便。我看你去安阳的日程是否改后几天吧?”傅斯年进屋后脱下棉袍,点上了烟斗,对着杨鸣条说。
“孟真兄,我看不必改期。下雪对火车出行影响不大。即使大雪封了路,我就在车上等几时也不要紧,北方人还怕什么雪的。”杨鸣条说。
“彦堂兄不畏风雪,那就最好了。”傅斯年说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这里是一百银元,从丁文江那里化缘来的考察经费。这老兄到了最后时刻才把钱交给我。钱不多,你先凑合着用Ⅱ巴。”
“孟真兄放心,这钱够用了。我会尽量节省,把钱用到刀刃上。”杨鸣条说.
“那最好不过。兄弟先休息,用膳之后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来送你。”傅斯年说着,起身告辞了。
这个晚上,杨鸣条早早熄了灯上床躺着,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是在一周之前被傅斯年一封加急电报从河南南阳召到了北京。傅斯年没让他住旅店,而是住到了他自己的寓所里。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让杨鸣条去做,所以要和杨鸣条说很多的话。杨鸣条急急忙忙从河南南阳赶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傅斯年带他去参加了北京外交使团一个隆重的招待会。
这是一九二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瑞典公使官邸里面灯火通明,透过精致的巴洛克式花窗有耀眼的灯光照射向外面的夜色。官邸的外面摆着很多辆早期的轿车,还有一长排马拉的厢式包车,车夫缩着脑袋在冷风中等候着。那从蒙古方向吹来的西北风里夹着沙尘和冷气,路边高大的杨树在风中摇晃着。
这一天因瑞典王储来中国访问,官邸正举行一个盛大的招待晚会。在上百个宾客中,洋人占了大半,有各国外交使节、专家学者和各种各样的冒险家。二十多个中国宾客里,一半是官员,一半是学者。学者里面有胡适、丁文江、傅斯年、梁思永、陈寅恪诸位名人,还有被傅斯年带进来的杨鸣条。这些中国学者大都是早年的留洋学生,他们在国外学到了西方的先进知识,同时也知道了西方的丑陋之处。但是杨鸣条却是个从来没有出过国的河南乡下人,几天之前还在河南南阳初等师范学校教书。他那套长衫的里子已经破了,夹层里可能有跳蚤,长筒棉裤里面还没有穿内裤。他的个子中等,额门又高又宽,不戴眼镜,眼神的光芒是内敛的,眯成一条线。而这个时候,他因为没有睡好觉眼睛里带着红丝。他能够阅读艰深的英文著作,却不会听和说任何一门外语。他和在场的中国学者站在一起,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可以自由和外国人交谈,所以他显得有些局促。
欢迎瑞典王储的招待会上,除了王储本人,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当时在中国十分受欢迎的安特生博士,他几乎和王储本人一样地受到了客人的尊敬。这是一个有着农民肤色和智者眼睛的瑞典人,常年在野外的行动使他有着很健壮的身体。他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的当年来到了中国。那个时候中国的当政者已经知道了国家矿藏的重要性,准备要以国家的力量来查明矿藏资源。但调查国土矿产资源靠中国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决定从西方聘请专门的矿藏顾问。消息外传之后,当时所有在中国有治外法权的大国都力图把他们的科学家派到中国,以获取中国矿藏资源特别是煤矿和铁矿资源的分布情报。那些曾经火烧过清朝皇家园林的列强竞争得非常厉害,但中国政府这回决定不从他们中间选择专业顾问,而是任用了瑞典人安特生。瑞典那时被认为是欧洲少数几个没有帝国主义野心的国家之一,事实上也是如此。给中国政府提出这个选择建议的是当时的中国国家地质调查局局长丁文江博士。
安特生来到中国之后,很快在中原一带山脉找到了大量的赤铁矿,这些铁矿后来成了中国早期工业“汉阳造”的机器和武器的主要原料。但是,安特生不是一个兴趣单一的专家,他知识渊博,旅行时会关注周围的环境和地理。他在中国很快有了一系列重要的地质和考古发现,最为出名的是一九二一年在河南仰韶发现了彩陶。那是他在河南渑池县寻找史前人类用过的石器时,在一个峡谷山洼里看见了一个夹带着红色磨光陶片的断层,因而发现了一个庞大的文化遗址。从此,这个叫仰韶的地方就成了中国史前文化的代名词。P3-5
后记:梦境和叠影
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某天晚上,我在长沙的街头漫步。那年我刚退伍回家,因为当兵错过了上大学,所以在四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心里长出一棵文学的幼苗,其力一气如初春的竹笋可以顶开上面的石头。参加工作不久,单位派我去长沙做外调。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差,要找的人刚好也出差了,单位指示我在当地等待。等待期间成了我的文学之旅,我去了岳阳楼、洞庭湖、岳麓山、马王堆遗址博物馆等文化胜地。而其他的时间,我则在长沙五一路附近的书店里泡着。夜幕降临,马路边有好吃的夜市开张,越来越多的人在街上转动。这个时候的街道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充满快乐而神秘的气氛,天上的星光和云图也似乎充满了文学的琼浆。我跟随着人群在交叉如迷宫一样的街区里打转,迎面而来的每一张脸庞都滋润着我的想象力。当时,我还没写出一个字的文学作品,一切都还在想象之中。但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今生我要写一本有神奇故事的好看的通俗小说。这个想法和当时自己追求的所谓纯文学的意愿有冲突,因此把它想成是很久以后要做的事情。没有想到,这颗被埋在很远的时间里的种子没有死掉,多年之后居然开始发芽了。
二○一一年我到北京参加活动,这时离上面所说的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我一直在写作的路上坎坷行走,前十年写出了一些作品,但是青黄不接,后来出国谋生,中断写作十多年,直到二OO五年才开始用比较集中的时间来写作,有了一些成果。这回我来北京为新书出版做宣传,接下来还要参加全国作代会,中间有一段空隙。我安排了这个时问去河南安阳看殷墟。关于殷墟以前了解甚少,小学的时候听入说郭沫若厉害,破译了甲骨文。此后我虽然长了很多岁数,对于甲骨文的认识和小时候相比却没多大进步。我事先没有任何打算,只是准备去玩一次而已。
到了安阳,我找到了殷墟博物馆,只见大门处一片新建的气派建筑。在售票处之外的远方,我看见了一条河流,就立即过去察看。凡到一个地方,我总要看看当地的河流,觉得从河流里最能看出一个地方的气息。我从岸上看到,这是一条非同寻常的河,河床被深深地切开了,河岸陡峭地披着绿色植被。那河底的水在静静流淌,呈现着黛绿的颜色。河中有洲渚,开着水生植物的花。我见过的北方的河冬天都是枯竭的,但这条河明显水量丰沛。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忙去问一个扫地的老大娘。她的话我听不懂。好久,我才听出了这条河叫洹河。这个名字我虽然不熟悉,但是知道它是《诗经》里的河流。这河立刻让我有了时间的感觉,兴趣倍增。在接下来的参观中,我不断发现让我惊奇的展品和事情。我知道了甲骨文是贞卜的记录,内容包括贞卜国家战事、播种到国王的牙痛。作为甲骨文的佐证,我看到了深埋在地下的守护宫殿底层的武士,他们是被处死后埋在地下的,保持着执戈跪立的姿态。我还看见了两个青铜鼎,里面都有人头骨,说明上写着这些人头都在青铜鼎里煮熟了。让人最为惊叹的是一个挤压成球的甲骨库房,一九三六午出土时,甲骨球上伏着一具尸骨,像是个看管甲骨库的入。这个甲骨球当时被整体挖出,运到了南京国民政府的中央研究院,剥离出一万多片完整的龟甲。在博物馆的土地上,我四顾殷墟遗址,感觉到了历史的巨大气场。
如果我没有在博物馆里一个礼品摊子上买到李济写的那本《安阳》的话,或许这一次的旅行也就成了一次普通的旅游。李济是中国早期的留学生,哈佛人类学博士。这本书他用英文书写,一九七七年出版,翻译成中文是近年的事。这本书讲的是一九二八年,傅斯年领导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出一支考古队前往安阳发掘。那个时候,中国的文人只知道在书斋里把玩古董,不会到田野去发掘研究,认为那是盗墓贼的事情。当时的几次重要考古发现(比如仰韶红陶、北京周口店)都是外国人主持的。傅斯年是受过西方教育的目光远大的学界领导人,他知道安阳殷墟的重要性,所以在当时困难重重的情况下组织了安阳考古。李济的这本书写的就是这个过程和成果。当天晚上,我在安阳宾馆里读完了这本书,内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在书里,李济首先写了六个对中国考古文化起到重要作用的外国专家,这样就把安阳考古的历史背景展开来,让入耳目一新。他写道,傅斯年最初选了一个河南本土出生的甲骨文学者董作宾先遣去安阳。董作宾初到安阳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安阳聚集着一批有国际背景的文物贩子,常有土匪绑架人质。他在一家古董店里遇见了一个叫蓝保光的当地伪刻手,此人吸食鸦片,没读过书,不认字,却能刻出以假乱真的甲骨文。尽管这是在一本学术著作里的寥寥数语,但蓝保光这个人物就已经显得活灵活现,让我难以忘却。李济在这本书里非常推崇董作宾,说他在发掘的同时正写一本叫《殷历谱》的书。董作宾试图用甲骨文上的关于日食月食等天文现象,来推算出商朝的准确年代。李济的这本书叙述了考古队在安阳长达十几年的考古过程,而最后的结局让我觉得十分神奇。考古队因为国内抗战形势紧迫,准备结束在安阳的发掘。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这是考古队最后的一个工作日,他们竟然有了最重大的成果,在H127号坑发掘到了那个巨大的上面伏着一具尸骨的甲骨球。这个H127号坑我在遗址博物馆看到过,看了书后觉得更有意思了。
……
我发现这本书不是罗振玉写的,而是他的弟弟罗振常写的,以前是没看清名字。这是一本日记,写了罗振常受罗振玉嘱托前往安阳收购字骨和其他古董。这书让我觉得非常新鲜。罗振常这人很有文学情怀,所有的叙述都很动人。比如,他写到大雪天在北京如何赶火车,到了安阳之后旅馆的人如何接他到旅馆,旅馆里面的土妓如何接客。他写到了安阳的古城门,东门关得早南门关得迟,因为城南有个演戏的地方,人们看完戏要散场出城。他还写到在泥泞的街道上翻了马车,写到在山野迷了路。正是这些不起眼的描写,给我提供了一个个生动的画面和意象的想象空间与依据。我找到了这本书所需要的最后一口气。我在初稿之上增加了五万字,而这些内容正好是这本书的肌理和血肉。当我放下了笔,我觉得我已经达到了自己心里的目标。
尽管我是在写一部虚构的小说,但在处理每一个历史事件和每一个甲骨文字上,我都尽力去做到真实可信,不随意杜撰。然而出于整个故事结构的需要,在某些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年代上我还是做了一些人为的安排。比如里面写到商王征人方途中在树林里从车上坠落下来的事件,是记录在武丁王时代的一片甲骨上,显然坠车的是武丁王,而不是帝辛。因为这件事情特别有意思,而且有当时刻下的甲骨文保存下来为证,我把它写到帝辛王头上了。还有贞人大犬,他是个真实存在的商朝贞卜师,留下了大量带着他鲜明特征签名的骨版。但他是是廪辛至武乙时期的贞人,比帝辛时期早了好几十年。为了故事的需要,我把他拉了过来。在写纣王拘周文王于美里和周武王克商复仇的构思上,我参照和引用了《读库1205》上的《文王八卦》一文的观点,在此特向作者李硕深表感谢和敬意。
五年时间过去,我终于写成了这本书。这期间遇到无数的挫折,走了很多弯路,还经常无路可走。最近,我常想起里尔克的一句话,“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我觉得这话说得真好,一部小说的创作,真的应该“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我还想起了博尔赫斯的那个观点,他认为,一本书本来就是已经存在的,作者只是花力气把它找了出来。现在想想,我觉得《甲骨时光》这个书稿好像真的是事先存在的,只是埋藏在一个什么地方,就像那些甲骨片深深埋在安阳的土地下面一样,或者说这个小说在甲骨文形成的时期,已经存在于银河系一个星球上,在时空中飘浮着。这样的小说只有付出坚韧不拔的劳动,加上时问和耐心,还要有来自星云外的运气,才有可能把它发掘出来。
陈河编著的《甲骨时光》介绍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甲骨文专家杨鸣条受傅斯年所托来到安阳调查殷墟的情况。他抵达安阳之后,发现这里是一个布满历史雾障的迷宫,充满梦幻、欲望、阴谋和暴力。他遇见了一连串的人物:伪刻高手蓝保光、骑白马的加拿大牧师明义士、日本人青木、一边教书一边演戏的前女友梅冰枝、患麻疯病的蓝保光母亲,所有人的活动都和地下埋藏的甲骨有着密切联系。此后的十几年,杨鸣条在安阳遭遇到一连串神奇的事件,最终凭借灵异感应和天才的推算找到了商朝的甲骨典籍宝库。
《甲骨时光》是著名海外华裔作家陈河“发掘历史系列”新作。
他让艺术的想象力飞上了历史的天空——麦家安阳,一座迷城,一名商朝占卜师的梦幻人生,一位民国考古学家的神秘追寻,一场迷雾重重的文化保卫战,一个热血时代与一个华丽王朝的遥远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