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唤作虹儿,是父亲起的名字。我长大后,娘和父亲告诉我,娘生我时是在初冬。那天后半夜,娘突然肚子动弹了,父亲慌慌忙忙请来了接生婆。很快,我就从娘肚子里落地了。我一落地,父亲长吁卜口气,喜滋滋地跟娘说,昨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北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好看极了,醒来就纳闷,冬天里怎么会梦见彩虹?原来是女儿要出生了,这可真是个吉兆!随后,父亲就给我起了虹儿这个名字。
我曾很疑惑:雨后的彩虹五彩缤纷,那么好看,而我,一个普通的人,与彩虹有什么关系?想不明白了,就觉得娘和父亲说的故事像魔术,恍恍惚惚的不可信。
但我很喜欢彩虹,也很喜欢虹儿这个名字。
我知道了我出生的故事后,也渐渐知道了父亲和娘过去的一些事情。
父亲和娘并不是原配夫妻,是各自的苦难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父亲很早就在永济布行做朝奉。那时我们县城的布市很闻名,特别是近月街,大大小小的布行可谓鳞次栉比。这些布行卖粗糙的白老布,不同颜色的平布,像青花布,条纹布,色子点布,藕禾布,等等,也卖各种花色款式的绸缎旗袍。贵重稀奇的货物基本从外面进货,像安庆芜湖等大码头。而平布都由布行自己染。各家布行前面是卖货的柜台,后面则有染坊。大的布行有上十个伙计,小的布行也雇有两三个伙计。
永济布行不算太大,但也有四五个伙计,忙的时候还要另外请人。永济布行的掌柜姓顾。那时在我们小县城,一般的店员都称为朝奉。父亲忠厚老实,很勤快,整天在布坊和柜台前忙活,加上自小就练就一手染布的手艺,很受顾掌柜器重。顾掌柜曾辞退过不少人,却一直留用了父亲。父亲念顾掌柜对他很是不薄,越发地卖力。
父亲的原配姓王,父亲和王妈妈生下了哥哥。一家人日子本来过得还算凑合,但天有不测风云,哥哥刚刚五岁时的那年深秋,王妈妈突然染上了一种怪病,身子发冷。父亲要去找大夫,王妈妈却是个节俭的人,不愿找大夫看,她以为只是感上了一般的风寒,说晚上喝一碗生姜汤,再泡泡脚,发发汗,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父亲想想也是,平时感上一般的风寒,这个办法倒很管用,就听了王妈妈的,没去找大夫。没想到这一大意,王妈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子冷得不停地发抖。父亲这下慌了,但再找大夫已来不及了,大夫摇摇头,说这样的病他见得少。随后,王妈妈很快不行,撒手走了。
王妈妈临走时,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哥哥,迟迟不肯咽气。父亲知道王妈妈放心不下哥哥,就贴近王妈妈的耳边说:“有我,孩子你就放心啊!”
王妈妈一走,父亲就又当父亲又当娘,拉扯着哥哥。
永济布行的顾掌柜夫人是个热心肠,见父亲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孩子很苦,就有心为父亲再撮合成一个家。不久,顾夫人就让父亲认识了我娘。
我娘那时与父亲一样也遭了难。
娘原来的男人姓刘,也在城里一家店铺做工。娘与刘伯伯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后来我的姐姐。家里还有一个快六十岁的婆婆。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各个派系的地方军阀打来打去,那些地方军阀的兵许多都是兵油子,很凶,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城里人只要见到他们,都远远躲着。有一年腊月,不知是哪个司令手下的兵又从城里经过,刘伯伯那天去店铺上工,正好碰上那一队兵,刘伯伯胆子大,没有躲,还跟几个同样胆大的人在大街上看热闹。没想到一个当官的看了他一眼,就朝他走过来。
刘伯伯吓得转身就跑。但那个当官的抓住了他,说:“我看你一身力气,跟我走吧,我们正缺个炊事兵,你这身板,挑一担行军锅可不费什么劲。”
刘伯伯不愿去。那当官的就嬉着脸说:“炊事兵可好呢,什么好吃的都先尝着。”
刘伯伯还是不愿去。那个当官的突然就掏出枪对准了他的脑袋,说: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刘伯伯撞在枪口上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P2-3
当终于记录下妈妈讲的故事,并取名《花窗下的光与影——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时,我似乎对“过去”一词产生了迷恋,“过去”到底是什么?我忽然想起妈妈说的故事中,那个叫旺生的小男孩那句幼稚的问话:“‘马上’到底是多长时间呀?”这简直像一句哲语,包含了超常的智慧。“马上”到底是多长时间?四十年又是多长时间?九十年又是多长时间?……在追问时间的同时,“过去”这个词仿佛也清晰明亮起来,并散发出芬芳。
过去的是寒冷的,过去的也是温暖的。记录妈妈讲述的几十年的往事,我好像在一条充满寒冷和温暖的峡谷中穿行。妈妈的讲述并未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有时甚至跳动性很大。这让我的记录增加了一点困难。但我明白,只有抓住寒冷和温暖相交织的主线,只有抓住寒冷和温暖所包含的人生内涵,我的记录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我还遇到一些障碍。在一些细节上,还有地名与人名,我不能不有所虚构。在真实与虚构的迷宫中,我力图达到一种重构的价值。在此过程中,我有时觉得真实与虚构之间并未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似乎涉及“什么是真实”的命题,并不是我能说得清楚的——但妈妈对我的重构并无异议,甚至还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在记录过程中,我显得不慌不忙。我隔段时间写出一部分,带回老家给妈妈看。妈妈九十二岁了,但视力仍很好,都不需戴老花眼镜。妈妈看得很仔细,不时在纸页上做一些标记、修改,或是勾起她记忆中新的情节新的故事,并做又一些有声有色的讲述,使故事更丰满,也使我的记录本身充满趣味。同时,也让我和妈妈保持更亲密的关系,我老家那幢老屋,也因妈妈的阅读、讲述和我的倾听而充满特殊的馨香。
妈妈讲述的故事,似乎是一座私密的花园。我不知道我的记录到底有多大意义。在我终于完成记录时,不禁又想起妈妈说的那句话:
“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2016年11月
明润是我的年轻同事,也是一位不错的小说家。这些年来,我读过不少他的中短篇小说,发表的和未发表的,明润所特有的细腻和他小说中那种浓浓的乡土味曾一次一次地打动过我。但我也觉得,明润的小说中缺少一种爆发性的东西,好像一个压抑很久的情绪,需要得到畅快淋漓的宣泄,至于从何处爆发,如何宣泄,我一时又说不上来。
文学的衰微,与我和明润同时期写作的人大多数都不再写了,我退休多年,与明润交往更稀,也无从知道明润是否还在写作。今他给我传来这部近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花窗下的光与影——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这才知道,明润是一个坚韧的行者,在那条艰难的山道上,他一直在走着,现在,终于走出自己的脚印,花一般地绽放。我要祝贺他。
明润所写的故事,是妈妈讲的,而这些故事,很多都是我熟悉的。二十多年前,我曾不止一次去过明润的老家,那是一个民风纯朴风土独特的太湖县乡村。古老的历史,造就了那里特有的文化。你在村庄上见到任何一位老人,只要你愿意,他都能拉着你,给你讲一段陈年往事。明润的父母,是一对淳厚而安静的老人。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明润的妈妈就在当地的一所小学任教,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离休。我见她时,老人已至古稀,但步履中仍带着旧文化传统下的大家闺秀的洒脱和方正。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明润的家庭同中国很多家庭一样,曾遭遇过屈辱和不公正。但所有这些,在一对老人的脸上留下的就只有波澜过后的沉静和对儿孙绕膝的满足。我尤感动于一对老人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爹啊”、“奶啊”,他们就是用这样只有他们相互能够理解的称呼表达着彼此的爱恋。那种老年夫妇间的亲爱,那种经历无数沧桑过后美好人性的积淀,是很难用“爱情”这样一个被无数人说泛了的字眼所能表达的。这样的老人,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部积淀已久的文学。
“妈妈”的近百年人生,中国社会发生了一系列大的事件:从推翻满清王朝,到日寇侵华战争,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到建国以来几十年的发展进程,“妈妈”的故事,讲述的就是寒冷与温暖交织的那个“过去”——战乱、饥荒,青春、叛逆,激情、冤屈,感恩、荣辱……每个平凡体验的细微事件,都凸显社会变迁的历史原色;每个亲身与闻的小人物的命运,都浸透人生不测的喜乐悲苦。《花窗下的光与影——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故事,也是历史,更是一部斑驳而多彩的历史画卷。在“妈妈”身上,其实集结的就是那一代知识分子整体感悟和心路历程。
同我一样,明润似乎也不善写时尚的题材,我们的写作,多半不被时代看好,但我们却骄傲地意识到,我们的作品有时却如同陈年老酒,愈久弥香。一部新时期的文学史已经清楚地表明,那些所谓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作品,要不了几年,就失去了它本有的意义,甚至是味同嚼蜡。 明润的文字是苍凉的,却又带着几分女性的细腻和委婉,这是明润叙事的风格,也是明润小说语言的特色。明润的文字不是酒,它没有激烈的刺激,明润的文字是茶,是用一把粗泥茶壶慢慢媪出来的老山茶,只有细细地品咂,才能品咂出那茶里经久的滋味。
去年这时候,我的老妈妈在这世上捱过整整一百年后,终于安静地睡去。安葬了妈妈;坐在那一堆新土前,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人的一生只有一个妈妈,妈妈没了,就再也没了,这才体会到佛教所说的“空”,一切都是无常。妈妈是我们此生的唯一,为此,有妈妈相陪,并能听到妈妈的故事,是明润的幸福,也是我们读者的幸福。
2016年12月
张明润著的《花窗下的光与影--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一部民间记录的“口述历史”。一位年逾九旬的老人讲述她记忆中的过去一战乱、亲情,苦难、抗争,青春、叛逆,激情、向往,荣辱、感恩……老人的讲述,细腻委婉,从容平和,既充满人间温情和淡淡的忧伤,又充溢着沧桑人世间的宽容与超脱,叩问和回归。
张明润著的《花窗下的光与影--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一书,记述了“我”的母亲,一位有着满肚子故事的九旬老人,讲述寒冷与温暖交织的“过去”。小说中描述的每个平凡而又细微的事件,都凸显了社会变迁的历史原貌;每个亲历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都浸透了人生不测的喜乐悲苦。
当过几十年教师的九旬老人的讲述,细腻委婉,从容平和,既充满着人间温情和淡淡的忧伤,又充溢着沧桑人世间的宽容与超脱。是一部感情真挚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