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巴黎
巴黎我去过不下十次,但第一次拍的胶卷压成样片后便束之高阁,二十多年没碰过。最近找出来,才发现连时间顺序都没整理,十二卷三十六格的影像交错混杂,如同我失准的记忆。没别的法子,只有静下心来,从每卷的第一张和最后一张找线索,一卷一卷慢慢衔接,才逐渐理出了头绪。传统摄影的好处就是,永远可从样片找回失去的记忆点滴。
我发现,在抵达巴黎之前,相机记录的是台湾宜兰四季村,望着一格格的画面思前想后,终于恍然大悟。《四季》早就出过书、开过展览,时隔多年重返故地,只因张大春主持的《纵横书海》电视节目想录制我下乡拍照的情况。巴黎街头的前一张景象,就是我在回程中经过北宜公路,于九弯十八拐处俯瞰的兰阳平原;龟山岛在远远的海平面上,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
如今审视这些从没放大过的照片,觉得它们仿佛暗示着我的创作之路将从本土迈向世界。那年,巴黎现代美术馆收藏了《人与土地》中的十二张照片,法国摄影博物馆也刚好要为我举行个展。千里迢迢来到巴黎,一是为了参加展览开幕式,二是要向收藏我作品的巴黎现代美术馆摄影部主任,也就是赵无极的夫人弗朗索瓦丝·马凯(Francoise Marquet)致谢。
清晨踏上法兰西,老友刘俐与夫婿赵克明已在机场等我们了。时间太早,旅馆还不能办入住手续,刘俐帮忙把行李寄在门房,带着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一个可远眺巴黎铁塔的广场。晨雾笼罩下的花都扑朔迷离,既神秘又罗曼蒂克,但这景点全球游客都喜欢拍,我也就无心经营,只顺手按了一下快门。没想到现在看来,竞比我认真拍的照片还要好,也算是神来之笔了!
世纪不变的旧与好
街上冷清清的,开始营业的只有咖啡馆,上班、早起的市民在这儿看报,打发早餐。刘俐带我们到一家人气颇旺的咖啡馆吃了热腾腾的牛角面包、煮蛋、咖啡,告诉我们,这就是花神(cafe de Flore),巴黎文学与知识精英最喜欢去的两家咖啡馆之一,另一家是双叟(Les DeuxMagots);两家都位于圣日耳曼大道。
在巴黎,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踏进大放光彩的历史舞台;当年萨特与西蒙娜·波伏娃就是在花神咖啡馆酝酿了存在主义,而1994年,法籍作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edericBeigbeder)更是设立了“花神文学奖”(Prix de Flore),每年在此颁奖。
正在考虑咖啡要不要续杯,一位骑着越野摩托车、挑着轻便铝梯的帅小伙在门口不远处停下来,几乎就在我正对面;原来,他正沿着大街把相隔不远的每座路灯都擦亮。这一景象让我望得出神,因为路灯跟1944年摄制的电影((煤气灯下》(Gaslight)里的路灯造型几乎一样。而布拉塞(Brassai)于1933年出版的《夜之巴黎》(Paris de Nuit)摄影集,里面那张《点灯人》,姿态也跟眼前的这位非常相似。时代剧变,巴黎却始终保持着世纪不变的旧与好,这才是真正的文化遗产啊!踏上花都不到一小时,这城市已向我透露了她的自豪与坚持、精致与抒情。
帅哥的制服和工作时的一举一动,甚至摩托车停放的位置,都让我觉得再合宜不过了,怎么看都舒服。难怪有人说,在巴黎啥事不做也不会无聊,光是泡在路边咖啡座看人来人往,看他们的穿着与互动,也能品出味道来。
不同时代的共同追求
这位妙龄女子大概是太爱法兰西了,连头发也染成国旗的红、白、蓝三色。她坐在雕像旁埋首疾书好一阵子了,聚精会神的模样让我好奇:是作家吗?学生吗?还是游客?周遭人来人往,她却完全不受干扰,也不认为自己有取悦任何人的需要。
奥赛美术馆(Musee d’0rsay)的广场上,六尊代表不同种族的女神雕像各据一方,分别以地球的六大洲命名,是六位雕塑大家的作品。巴黎除了大大小小的美术馆,任何户外空间、大街小巷都可看到艺术家的心血结晶竖立着。老百姓随时都可亲炙名家杰作,文化、艺术与市民的日常生活实已融为一体。
女子坐在马蒂兰·莫罗(Mathurin Moreau,1822~1912)创作的大洋洲女神旁,这尊雕像原是1878年为世界博览会所作,能移到街头让大众瞻仰,真乃艺术家之幸。
女神的姿态与表情,表达了既想回首过往,又要朝前迈进的精神,肌骨扭动,让人感觉到青铜躯壳内的血脉偾张。从镜头看去,女神座前的女郎仿佛也是雕像,两者呈现了不同时代女性所共同追求的独立与自主。乞丐与天使
游客到巴黎,圣母院是必访之地,我们一家三口也不例外。要去的那天,我一路都在想着高中时读过的那本雨果名作,以及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巴黎圣母院》。来到圣母院的正门广场前,一位满脸沧桑、衣服灰扑扑的老人忽然横在眼前,朝我伸出一只纸杯,让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仿佛驼背敲钟人卡西莫多突然从黑暗中闪出。
原来,他只是位乞丐,希望我在纸杯里投点钱。放入铜板后,本能让我顺势举起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来不及反应的他,也就这么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胶卷上。
圣母院是巴黎最具代表性的历史古迹、观光名胜与宗教场所,位于市中心塞纳河西堤岛之东侧南岸,开口面对西方。广场有个原点(Point Zero)地标,是法国丈量全国各地里程所使用的起测点,这使得圣母院被视为法国文化中心点的象征意义又更加强烈了。
哥特式建筑的大门雕满《圣经》人物,可是对我来说,最抢眼的却是闯入眼前的这位乞丐。当时觉得是意外,现在将照片放大出来,倒使我起了遐想:他是真正的乞丐吗?靠乞讨度日有多久了?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或者,他其实是在试炼世人的悲悯心、包容心。或许,天使真的会以人们想不到的身份下凡呢?P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