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章节 我曾经背弃村庄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背弃落后的家乡。 20多年前,我还在家乡孝感市教育机关工作,村里偶有乡亲登门拜访,自己觉得算个村庄名人。1992年,镇上征用村里土地兴建三屋泵站,给了村里部分农转非指标,这是那个时代村里人梦寐以求的事,许多年轻人获得了指标,条件相当的大弟弟却被排斥在名单之外。我找村干部理论,想知道指标分配标准,可村干部一句话将我噎了回来:“你们三兄弟已经有两个考学出去了。”我知道这是歪理,我们考学靠的是苦读,何况小弟弟的自费中专花了几千块钱报名费。但那种“爱上哪告告去”的蛮不讲理,让我明白了,村庄不是说理的地方。 1998年,我离开家乡机关南行已经4年了。一个夏日的晚上,家里打来电话说,大弟弟因为过去超生的事,被抓到镇里关起来,逼着要交3000块钱罚款,怕他在里面挨打,想我筹点钱回去。他们在电话里最委屈的是,村里同样情况的人没罚,可能看我们家有人在外面,就拿我们开刀。从家人的叙述中,我知道大弟弟第二个孩子是被捉去引产下来的,按说已经落实了计生政策,不用罚款,之前一年却被罚了400元,当时说好以后不再找了,不料这次又找上门来。末了,父母叹息一声:湾子里住不下去了。” 那时,年届六旬的父母经人介绍,到我曾工作的孝感市的运管处当起门卫,一次次被村里追讨提留统筹。 2000年春节前后,我偕新婚的妻子回了一趟双方老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对方父母,第一目的地湖北,第二目的地才是浙江。 飞机晚上9点左右在武汉天河机场降落,把我们从广东的暖冬投进湖北的严寒,妻子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将脖颈系上长长的围巾,羽绒帽将头脸蒙住后几乎只剩下一双眼,仍不住地喊冷。我猜想妻子是因为陌生而心生畏惧。 开“面的”的姐夫早早迎候在机场,我们步出机场,姐夫麻利地把我们的行李装进车厢。我们的车没有奔向老家应城,而是径往父母工作的地方。门卫需要365天值守,春节也要有人留守。 我细细打量起父母的工作生活地。这是一间八九平方米的门房,吃住都在里面,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油烟的味道,墙面和桌子尽管经过精心打扫,但难掩常年煤烟熏染后的灰黑。我有点难过,离开家乡6年了,没能给父母安置一个窝,还要让他们在城市里起早贪黑,给家庭分忧。 夜已经深了,我和妻子住到了当地的孝感宾馆。那是我当年在机关办公室工作时,经常安排会务、接待客人的地方,距我当年的工作单位和宿舍只有两三百米距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在自己工作5年多的城市,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单位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小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姐夫开车,一家人回到了熟悉的村庄,那里住着大弟弟一家四口。村庄以带点惊喜的热情迎接我们,隔壁邻居、伯父伯母、叔叔婶娘,还有探头探脑的孩子,一拨拨地拥进房间,为的是看一眼初次登门的新媳妇,吃一口迟到的喜糖。不断有人过来邀我们去家里做客,实在吃不下了,乡邻就送来不少土鸡蛋,算是对没有招待的弥补。 妻子很快感觉到对村庄的不适应。先是穿着皮鞋的我们,在霜冻后泥泞的村庄里,走几步就步履沉重,因为鞋底拖着沉甸甸的泥,甩也甩不掉。更让妻子不适应的是,家里没有厕所,只有茅坑,妻子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茅坑,心有余悸地说:“这厕所太可怕了,居然是两块木板搭在茅坑上,踩上去颤悠悠的,如果这木板条子断了,人就掉粪坑里去了。” 看得出妻子的眉头越来越紧锁,但一直在努力克制着。送客的间隙,我提出到田间地头走走。 在没有村人出没的田头,妻子终于情绪失控,一个电话打给已回舟山的小姨子,带着哭腔哀求:“你一定不要跟我老公的弟弟谈恋爱,一定不要嫁到这个村子来,这地方没法住。” 到这时,我才确知,弟弟跟小姨子恋爱了。几个月前,我们结婚后,把多出来的两个房间让给了他们,没想到成就了一段地下恋情。 我在曾经工作的孝感没了小房间,如今连乡下的大房子也惹人生厌,而白发苍苍的父母还要在这里度过余生。一股内疚感油然而生,我想让亲人离开村庄。 当晚,一个没有预兆的家庭会议召开了,话题由我挑起,没有跟妻子商量,似乎就做了决定:在孝感买套房子,旧房子也行。我依据当年在孝感和应城得到的二手房信息,预计的价格是6万元,由我出大头,约4万元,大弟弟筹2万元。谢天谢地,妻子没有对我的慷慨提出异议。 当年,家人以超出预算的价格,分期付款在孝感买了一套三居室,简单装修后,全家移居孝感,从此告别村庄。侄子从村小转学到孝感,侄女后来到城里上了小学;大弟弟考取驾照后,经姐夫介绍做了“面的”司机。P2-4 书评(媒体评论) 这是一部扎实的社会调查报告,作者对故乡农民人生历程的细致考察,让我们感受到某种震撼: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何被连根拔起抛向焦虑的大海,以及中国农村普遍凋敝的现实。作者给出的这幅全息图,可以让我们真切地触摸到中国农民的命运。乡愁真的不再是文人的感怀,而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FT中文网专栏作家老愚 当此千年未遇的乡村艰难转型之际,程明盛以非虚构的素朴笔法,写下了家乡的衰败与迷途。这是献给故乡的一曲哀歌,饱含着深情、眷恋、失落与愧赧。满纸悲情中,全然赤子情怀。 ——诗人、作家朵渔 和明盛因乡村结缘,同为“三农”书写,许多观点与认知出奇相同。让我没想到的是,明盛历时4年用笔记录自己家乡和乡亲,用智慧审思城市化中的乡土命运,字里行间浸透着真情与责任,那份真情令人动容,那份责任令人如坐针毡。 ——作家、学者爱新觉罗·蔚然 正在城市化的中国,不缺少命题下的讴歌和宏大叙事,却缺少悲悯苍生的人文照看。作为媒体人,程明盛选择往下看的心灵朝向,为向往城市但也无奈城市的农民代言,用笔、更用心记录那些被忽视的生命底色和正在沉没的声音,让我听到了满目浮华背后的几声叹息。 ——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记者陈耀文 后记 这本书是村庄为我写的 从外出求学开始,家乡就变成自己人生的驿站,1994年远走他乡后,家乡更多地停留在记忆中。 这些年,随着年岁见长,我开始频频回头,知道自己起了乡愁,就像无数游子感怀的那样。 在文人骚客笔下,村庄阡陌纵横,稻浪翻滚,杂花生树,桃红柳绿,草长莺飞,鸟啾蛙鸣,好一派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但贫瘠的村庄没有教会自己高贵的审美,只留下许多苦难的记忆。 离开村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窃喜着算计自己的人生得失。直到再次回到村庄,面对垂垂老去的村邻和残垣断壁的处处废墟,那个曾经鸡犬之声相闻的熟人社会在心中苏醒。 当一个个村庄被从地图上抹去,当村庄的记忆被推土机的轰鸣淹没,当许多人对那个被世界遗弃的穷山窝子心怀怨愤,那是因为我们离家的距离还不太远、离家的日子还不太久。 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里,有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湾浅浅的海峡,更有那一方矮矮的坟墓,触动了无数游子生死两隔的感伤和恐慌。 如果在美国大西洋沿岸看过头朝祖国方向的金山伯的坟墓,如果听过他们留下的“带我骨殖返乡”的遗愿,如果听过家不能归者的彻夜痛哭和心有不甘,我们的灵魂会为自己对家乡的轻慢而不安。 家乡给了我最初的人生感动。 这些年,大姐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从孩子2岁多起,照顾我们一家饮食起居。大姐会守着电视看肥皂剧,会找邻家大妈打麻将,偶尔也会读读报。但大姐是个文盲,一天学都没上过。 大姐没能上学跟我有关。我是家中第一个男孩,自然被视同宝贝,需要人看护。但父亲是个孤儿,我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在身边,父母每天需要出工,在家照顾我成为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无奈之下,父母做了一个不公平的决定,让大姐放弃读书,留在家里照顾我。于是,小的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六七岁的大姐每天带着一两岁的我,活动在邻居老太太四婆的视线内,有时拿个小板凳坐在老太太膝前,听老太太讲家里家外的事情。 在家乡的日子,我至少有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三四岁时,我跟几个大一点的玩伴,到离村很远的河边河汊玩耍,河边停着一条船,几个玩伴登上船去,最小的我也跃跃欲试,不料没抓牢船沿,一头扎进河里,几个玩伴傻了眼,却不知道呼救。恰在此时,河对岸一个放牛的老人看到我掉进水里,狂喊有人掉河里了。这时,邻居看瓜地的爷爷路过河边田埂,从他的视线看不到我们,但听到对岸老人呼喊,循着手指的方向奔过来,却看不到水中人的踪影。危急时刻,我从水中挣扎着露出一头,邻居爷爷见了,一把将我拉上来,救下性命。事后我被父亲责罚,限令以后不准玩水。 另一次是上高中时的路途中,我照例周一早上步行几公里上学,家养的忠犬一路相送。到了道班,忠犬自行返程,我沿着铁轨往学校方向走,迎面轨道驶来一列货车。我边走边欣赏货车慢驶,突然见到车头的引导员对着我大呼小叫,似乎在训斥我占了道。他的“训斥”一直不停,还将手指向我身后。我回转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这一望非同小可,原来,一列客运列车在我约百米的地方驶来,正待进站,速度有所减慢。我突然醒悟过来,货车上的引导员在喊我躲开。我立即逃出轨道。回望客车,已经从身边驶过,挡住了货车身影,待客车过后,货车已经远去,我没法向那位引导员说声谢谢。从此,不敢再在铁轨上行走。 与和我一样靠自我奋斗走出村庄的飞行员华生聊天,说起村庄,他最深的记忆是饥饿。华生说,想起冬天没吃的就想哭。这句话勾起我更深的记忆。 从记事起,贫穷就如影随形。最困难的时候,讨饭议题被摆上家庭的饭桌,终于没有被采纳,却策划出让二姐到县里水利工地讨饭“上访”的苦肉计。就这样,我们的家史上写下了一天乞讨记,二姐当天被大队干部送回,被责怪丢了大队的面子,当期口粮被补发,我们家也上了大队困难户名单,经常在年关时得到一件棉衣或者一件棉裤,然后在给谁穿的家庭讨论中,一次次偏向我。 小学的记忆中,我曾在冬天穿着单裤往返上学,回到家就偎到被窝里;我曾整个学期没有课本,因为到期末也交不出2块钱学费,学校扣下了教材;我曾将用过的本子上的字迹全部擦掉,然后开始又一轮书写;我曾常年穿不上新衣,只在年关时将旧衣服染成黑色或暗蓝色。我曾听到母亲求告无门后的彻夜痛哭,曾吃过和了糠糟的米饭,曾采过野菜熬成菜羹充饥。 到了高中升学的年龄,父亲已是镇上建筑队会计,算得上一个小有权力的干部。建筑队分配委托培养中专生指标给子弟,单位出钱,条件是毕业后回单位服务,我成为理所当然的人选。父亲回家喜之不尽地告诉我,我却回之以冷冷的一句:“不是自己考上的不去。” 穷怕了的我,对生活没有奢望。小时候,就盼着有一天能放开肚皮,吃一顿白花花的米饭;长大了,想像老师教导的一样,穿上一双黑皮鞋;上了大学,还跟同学聊起理想,想象有朝一日能坐上一回小汽车;工作这么多年了,厌倦了场面的热闹之后,常常在内心呼唤,给我一方安静的书桌,我想思考。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贫穷教会了我最初的尊严。人生失意时告诉自己,我曾经一无所有;人生得意时警醒自己,我其实一无所求。 自己贫穷的一页翻过去了,没钱的我想把财富留给孩子。 跟孩子说贫穷,却发现,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奢侈,因为孩子不知道贫穷,就像我当年不知道奢侈。 孩子没有贫穷的经历,孩子的朋友也没有贫穷的经历。 也许,贫穷再也教不会这一代人尊严。 从乡土调查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热爱与自责中煎熬。 我爱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满田满畈的油菜花紫云英,爱每一个枝丫间呜叫的知了,爱泥浪翻滚下挣扎着自投罗网的泥鳅,爱冬天里深藏在黑色淤泥下的莲藕。 我爱这片土地上爱过怨过恨过的人,爱那些肆无忌惮在眼前笑着闹着哭着的族亲,爱那些做了满满一碗鸡蛋招待自己的乡邻,爱那些几十年了还惦记我胖瘦的乡亲。 但一次历时4年的乡土调查,是一次借着乡情亲情的入户私访,窥见了家乡和亲人最隐秘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每一次不期而至的相遇,每一次蚊虫叮咬下、寒气逼人时的邻里倾谈,多少令人惊讶的发现都激荡不起心底的欢喜,我知道自己扮演了不太高尚的偷窥者,尽管不断给自己打气,我为的是一个高尚的目的。 直到书稿开始羞答答地呈给乡亲审阅,我还怀着忐忑等待一次次面红耳赤的呵斥。可是没有。村庄平静得像一个和蔼的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写着命题作文,一个劲点头说真实。 一个个诚恳的声音传递过来,用真名吧,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有人提议,开个家乡Q群吧,我们要一个网上的家。 于是,以家乡名字命名的乡情屋开通了,变成一个乡亲寻亲访友的聚会场,一个回忆青春年少的怀旧场,一个呼唤爱乡爱亲的温暖小屋。 跟我一样爱着家乡的乡邻说出了一声让我感动得想哭的谢谢,他们说,感谢你,帮我们说出了想说出来的心声。 这也许就是我们真实的家乡,一个没有多少隐私的家园,一个被世界遗忘后渴望被关注的角落,一个被痛苦折磨得没有多少痛感的乡野,一个正在走向凋敝仍唱着生活美好的故园。 在我深情的注视下,村庄拂去一切浮华的装饰,让我看到它藏着的不堪的内里。 我知道,这本书是村庄为我写的,村庄用几十年光阴在我眼前上演人间活剧,用自己的沧桑划出了历史的痕迹,用乡亲的荣辱尊卑写出了社会的命运。 感谢村庄!感谢乡亲!感谢一切关注乡村的人们! 目录 自序:一个村庄的乡村命运 梦回家乡 我曾经背弃村庄 再回故园物是人非 重新发现家乡 程湾的前尘往事 乡村镜像 灌了河水的秧苗大多枯死 麻将桌上的乡土中国 归乡路上的“人情劫” 我们的校园被时代淹没了 父母的故乡不是我的家 乡土随乡村大戏一起谢幕 村庄群雕 空巢家庭:相距百米两位老人一周内相继自杀 老耕家:人工再上涨种粮可能不赚钱 留守孩子:学生只有高峰期五分之一 跳“农门”族:最后悔的是花钱买了户口 乡情圈:第二故乡的聚散离合 新女性:乡村女性的变化 求职族:从民工“搵工难”到大学生就业难 城市化路径 端阳:一个汉正街之家的命运沉浮 小海:从小货郎到“西南日化王” 华生:开飞机的他开着小车回乡 军军:入伍落空的岁青年离家出走 夏平:农家小屋藏职业期货投资者 肖平:把网吧开到深圳北站附近 大尧兄弟:从搬运工到家电代理商 习华:万买中拆迁房赚了近百万 春伯母:被女儿婚姻改变的家庭命运 城乡碰撞 木兰:从沈阳工地九楼摔下获赔万 新生:一家三口三年走不出传销梦 小峰:腊月廿六天上掉下万拆迁馅饼 德德:忙了年的小生意一停就是一年 宽窄:两口子连续两天遭遇车祸 丁当:交了年的社保是不是没用了 盼盼:网购的劣质热水器泡了婚房 毛婶:异乡车祸撞出城乡倍差距 都市屋檐下 良哥:多年黑户想恢复户口 丹夫:谁知建筑工万元月薪背后的艰辛 享文:小学毕业的他在一所知名大学工作 安迪:儿子在武警部队当了“逃兵” 月生:我这“胶囊旅馆”恐怕开不长久 腊子:一个装修项目,公司拿走%装修款 爱华:缺席小儿子的春节婚礼 复华:终于说服儿子跟着开麻辣烫店 乡村行为逻辑 老支书:带着多人闯了市委大院 萍儿:货车停在家门口惹来一场亲戚官司 桂桂:两次惊人巧合的车祸 胡生:村里第一种粮大户被撞身亡 金平:住了年的老宅哪里舍得拆 安可:我这一生毁在了装卸公司 守望家乡 村支书:背负多万村债一筹莫展 权哥:从政协委员到上访户 冬生:从走投无路到纳税的开发商 丽人:回乡创业,就想离孩子近一点 喜叔:一个单职工的田园梦碎了 幺哥:还住在年前的泥坯房里 幺叔:脚裹厚纱布,卫生院清洁工作还不能撒手 雄鹰:投资家乡回馈乡亲 结语:致终将消逝的村庄 后记:这本书是村庄为我写的 序言 自序:一个村庄的乡村命运 1967年,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孟德拉斯以一部《农民的终结》,预言“农民是即将消亡的群体”,1984年再版时肯定“这本书是一个文明的死亡证明书”。被誉为加拿大最好专栏作家的桑德斯以一部《落脚城—市》,记录了“最后的人类大迁徙”,尤其是农村到城市的人口迁徙,预言21世纪末人类将成为一个完全生活在城市的物种。 眼下,在城市率达到54.77%的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正以一天大约消失80个到100个自然村的速度,将许多人的乡村记忆连根拔起。又在城市繁荣之后,将乡村落寞抛给留守者,留下一声家园不再的时代慨叹。2015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疾呼守护传统乡村:“2000年全国有360万个古村落,现在的自然村只有200万个左右。” 1994年随大潮“麻雀南飞”的我,与家乡聚少离多,偶尔的还乡也是匆匆而过。 直到2011年的一次家乡行,从珠三角回到千公里之外的江汉平原应城市郎君镇老家,行车记录里从村口到村中央一段2分半钟的视频里,没有出现一个人影,一种家园即将消失的恐慌突然沉重袭来!我的家乡会像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走向消亡吗?我能为即将消逝的村庄留下点什么? 从此,我以不同方式与家乡建立联系,不断追寻乡亲行踪,在乡亲集中的城市探访故旧,试图描摹一个村庄的轨迹。4年里,我利用年休假4次回到故里,终日游走在杂草丛生的村庄,穿行于田间地头,与相遇的每一位乡亲闲聊,并用镜头记录村庄。 。 为了叙述的需要,我的村庄就以程湾相称吧。 当年,我义无反顾地辞去家乡机关工作南下“赶海”,怀揣新闻理想,至今以新闻为业。 20多年记者生涯里,我一直忙碌地捕捉着改革开放前沿的光荣和梦想。到广东后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枫雨无阻民工潮》,留下深深的时代印记。 在迎面走来父老乡亲的异地他乡,在与乡亲一次次不期而遇之后,我知道,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口大迁徙背景下,自己身处的珠三角,和长三角、环渤海湾一样,作为人口输入地,正在享受成群结队的离乡背井者带来的人口红利,创造一个个野鸡变凤凰的财富神话。而与自己家乡一样广袤的内地农村大地,作为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下的人口输出地,正在咀嚼人去楼空的“空心”,感受家园不再的落寞和痛苦。 我们提着笔杆子进城,以文字书写世界大同、城市美好,却有意无意疏远了自己的家乡,疏远了那方沉寂的土地,淡忘了那些曾经朝夕与共的乡邻。当激情的文字肆无忌惮地为城市挥洒时,乡村的落寞正成为一个时代的悲凉,我们常常假装听不到。无数个没有星月的夜晚,我们在反躬自省中寝食难安。 至今,许多乡亲还像我当年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奔城市;新生的一代则像我的孩子一样,畏惧乡村蚊蝇乱飞、蛆虫蠕动的茅坑,厌恶家乡的遍地泥泞和荒草封路,拒绝回到父母生长之地。 作为记者的我,对家乡是有愧的!不仅因为曾经背弃家乡的决绝,更因为长久以来对家乡的情感漠视。 在看够了城市浮华和乡村落寞后,我不能不套用狄更斯《双城记》里那句经典“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马克·吐温1873年描绘的《镀金时代》。是的,我们同样在见证一个时代! 感谢上帝,因为远离城市、偏居一隅的缘故,我的村庄还没有“被上楼”,家乡的田园还郁郁葱葱,家乡的不少房子还保留着原貌,更重要的是,家乡的老人还在以乡音呼唤自己的小名。如果能够留住时光,我希望家乡和家乡人不要再老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蚊虫叮咬的村屋,我只想静静地坐在老人身边,听他们讲家乡的如烟往事,听他们回忆儿时的点点滴滴,昕他们感叹这个不愁吃穿的时代,听他们唠叨落后村庄的种种不幸。 尽管家乡的孩子相对陌生,尽管家乡的新媳妇相对无言,只要村庄还在,只要村屋废墟犹存,只要家乡老人健康,我就有足够理由一次次回到家乡。因为那里有自己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那里有自己一生涂抹不掉的人生底色,那里是自己生命的摇篮、人生的港湾,那里包容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倾听自己一声声沉重的太息,抚慰一个个囊中羞涩的疲惫游子。 若到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那一天,当村庄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乡音已经不再,我们就成了自己家乡的陌生人,那个村庄可能就不再属于自己。 赶在家乡消失之前回乡,可能成为几代人的共同心声。我们听得到游子近乡情怯的怦怦心跳! 当思乡的闸门一夜打开,回忆就像上涨的潮水浸漫开来,一时间连自己都猝不及防。就像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感慨的,回忆的激情只能通过写作平息。 不过,真要记录自己的村庄,心里不免发怵。因为,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村庄中,自己的村庄寂寂无闻,既不像小岗村一样开农村改革之先河,又不像丽江古城一样美得令人流连忘返,更不像翠亨小村一样孕育一代伟人。这样一个仅有四五百人口的江汉平原村落,既不靠城市,又远离改革开放前沿,没有名山大川等先天性旅游资源可以利用,也没有可以提振家乡的巨贾名流,平庸得乏善可陈。但就是这样一个寂寂无闻的村落,代表了中国绝大部分农村地区的发展生态,可以成为探究中国30多年城市化大迁徙的人口迁出地样本。 更重要的是,这里留下了自己几十年完整的乡村记忆。只要闭上眼睛,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逝去的生命,就会飘荡在自己眼前,为自己讲述村庄的前世今生。 4年乡土调查发现,这个正在凋敝的村庄,以诀别式迁徙后的内部瓦解,以亲酬定律、乡酬定律下的异地重构,呈现出一幅浓缩版乡村命运图,留下一个时代的“中国乡愁”。 这个时代已经习惯了歌颂,但当下村庄里更多呈现的是哀伤,一个个生命在这里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衰草遍地、残垣断壁的家乡,更需要被时代记住的是他们守住的最后炊烟,更需要被社会听到的是他们沉没的声音。乡亲会在镜头前,把你当作拯救命运的救命稻草,把你当作政府派来的使者。可我们只能在来去匆匆间,让他们呼吸外面的空气。 我想用一本书告诉人们,每个人的村庄都是自己心中的中国,每个人的村庄都值得让世人记住。因为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悲欢离合、恩爱情仇。若干年后,当人类真如桑德斯在《落脚城市》里预言的,成为一个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物种,至少我们能以一个个村庄的记录告诉后人,我们曾经这样与村庄依依惜别! 四 不少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写自己的村庄,那里有不可触碰的隐私,有许多人的童真梦幻,一旦写出来,就泄露了许多难以见人的羞惭,打破了美丽的怀想。 我纠结很久,要不要让自己的村庄像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向消亡?这是一块生我养我的土地,这里有我们烂泥地里的童年。我们在贫穷与饥寒中长大,留下许多饥饿的记忆,靠着乡邻和亲朋的接济,一起度过最难熬的岁月。 那些声声喊着自己乳名的乡亲,曾在父母辛勤劳作无暇照顾孩子的时候,让我们淘气在他们的视线之内,他们看着我们在草垛间安然睡去,他们不厌其烦地唠叨我们还听不懂的事情,他们以夸张的言辞鼓励我们的乖巧聪明。可如今,这些乡亲正在老去,一次不期而至的相见,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告别。许多人不曾留下一张影像,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们和他们只能隔着一堆黄土,再不能见。 长期依附于土地的农人,终究抵挡不住城市的诱惑,乡亲似滚滚洪流盲动人城,来不及留下一个电话,就从村庄的记忆中消失。上回留下的电话,也被再次的流浪偷走。待他们再回家乡,也许是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垂垂老者,可能只是一个叶落归根的苍凉结尾。 站在满眼废墟的寂寞村庄,我们在心里呼唤,乡亲们去了哪里?我们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他们是否曾经在村庄停留过? 当岁月无情老去,我们总想抓住岁月的尾巴,找寻失落的乡村记忆,其实就是找寻自己失落的青春,找寻曾经的岁月温情。 他们都曾经鲜活地存在,在乡村舞台上表演自己的喜怒哀乐,表演自己的成功浮华。纵然已经离开村庄,他们也会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点,回到乡村舞台表演自己的衣锦还乡,这是乡村教给他们的荣辱尊卑。 但乡村舞台下缺少观众,就像沙漠里难寻绿洲。他们在一方寂寞的土地上顾影自怜,世界往往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可他们真切地在这里存在过,就算离开很久,他们的心也总在家乡游弋。 我们从这里走出,曾经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自我激励,在乡村的油灯下,挣扎着鲤鱼跳“农门”,在城市的大门外,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再回首,家乡却已物是人非。 带一本书还乡,正在成为自己最深的乡愁。我想用心记录村庄的过去和现在,告慰曾经朝夕与共的乡亲。我想让村庄和乡亲在笔下、在镜头前鲜活起来。我想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放声歌唱,让他们留在历史的幕布上。 2015年4月4日 内容推荐 程湾是一个仅有四五百人口的江汉平原村落,既不靠城市,又远离改革开放前沿,没有名山大川等先天性旅游资源可以利用,没有可以提振家乡的商贾名流,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村落,代表了中国绝大部分农村地区的发展生态,可以成为探究中国30多年城市化大迁徙的人口迁出地样本。 作者程明盛以真挚的人文情怀,长期关注农村城镇化,追踪自己的村庄及乡亲4年,记录一个空心村的命运沉浮,以非虚构写作笔法,深入描写几十个人的不同命运,镜像式呈现当下乡土社会,小角度剖开中国乡村的一个断面,呈现大时代的社会小切片,描摹中国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以饱含深情的文字,表现几代人的乡愁,寻求城市化中国的情感共鸣。 《大国空村》以作者的家乡为点,以农村城市化为线,生动再现了中国农民诀别式迁徙后的内部瓦解,以及亲酬定律、乡酬定律下的异地重构,为读者呈现了一幅浓缩版乡村命运图,为时代作证。 编辑推荐 《大国空村》是作者程明盛以真挚的人文情怀,长期关注农村城镇化,追踪自己的村庄及乡亲4年,记录一个空心村的命运沉浮的纪实文学,以非虚构写作笔法,深入描写几十个人的不同命运,镜像式呈现当下乡土社会,小角度剖开中国乡村的一个断面,呈现大时代的社会小切片,描摹中国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以饱含深情的文字,表现几代人的乡愁,寻求城市化中国的情感共鸣。作者一直从事新闻工作,现任中山日报社总编辑助理、中山日报新闻总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