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伙把目光都投向圪蹴在墙角的拴柱。拴柱正在咬一块玉面粑粑,见大伙都看他,涨红了脸,急忙咽了口中的食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了一趟县城,城……城门楼上挂着一颗人……人头,城门口贴……贴着门扇大的告示,盖……盖着官府的红坨坨大……大印,说……说那是大锤的■……■”他额头鼻尖都沁了汗珠,似乎做错了啥事。
有人鼓励他:“别急,慢慢地说。”
拴柱拙嘴笨舌,好半天才说清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拴柱的老爹病了,请大夫开了个药方。他拿着药方去西街陈二先生的同济堂抓药,缺两味药。今日个鸡叫头遍他就起身去县城补那两味药,到了县城日上树梢,心里有事走得急,慌慌忙忙就进了城。还好,两味药都有。返回时心不怎么急了,便张目四望看街景。乡下人难得进一回县城,让眼睛也过过年。城里果然非乡下能比,单说女人,个个都比乡下女人水灵鲜丽。乡下女人整日里下田劳作,风吹日头晒,脸上的皮肤是粗糙的黑红色,衣着都是家织的粗布,大襟袄大裆裤,不是黑色就是靛蓝色,再苗条的女人都看不出身段来。城里的女人可就不一样了,保养得好,肤色如同刚剥开的熟鸡蛋,身上穿的是绸缎做的旗袍,色彩艳丽多姿,该收的地方收得恰到好处,该放的地方放得让人馋涎欲滴,就是丑女人都让衣服穿出了几分俊气。他不是傻人,自知城里再好,但不属于他一星一点,不敢多看,怕撑胀了眼睛回去睡不着觉,脚步也就走得急了。来到城门口,他看见拥着一大群人鹅似的伸着脖子往城门楼上瞅啥,当下动了好奇之心,也仰脸往上看。只见城门楼上挂着一个小木笼,木笼里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十分吓人。那人头虽看不清眉眼,可城门口贴着门扇大的布告。他上过几天私塾,认得字,那布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那颗人头是大锤吃饭的家伙。他禁不住心里一寒,打了个尿战,不敢再多看一眼,慌慌张张地就往回赶。
拴柱是个实诚人,不会说谎。他的话大伙信。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大伙儿都惊愕不已。好半晌,忽然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我只当狗日的能逞一辈子强,没料到这么快就把吃饭的家伙弄丢了。”
雷娃讥笑道:“大锤这会儿要站在这达,你敢说这话么?哼!只怕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响的。”
被讥笑者还击道:“你别猪笑老鸦黑。他这会儿要站在这达,你要不把他叫声好听的,我给你当孙子。”
他们说的大锤,姓彭,野滩镇的土著,是个刀客,人送绰号——鬼见愁。野滩镇的人说起大锤都会唾沫星子乱溅,神情异常。他们说大锤能耐不大,只有三样本事:一是能飞檐走壁,他在房脊上行走如履平地,且毫无声息,从丈二高的墙上跳下如同二两棉花落地;二是能耍刀。他舞起刀来,只见寒光闪闪,不见人形。据说有次他舞刀,有好事者将一盆水迎面泼去,霎时水雾一片,他的衣服却滴水未沾;三是会玩枪。他有两把德国造的“二十响”(能连发二十颗子弹的盒子枪),玩得炉火纯青。闭上眼睛,左右开弓,凭听觉就能打落树梢上的雀儿。如此说来,“能耐不大”是野滩镇人的炫耀之词。
现如今大锤在县城开了个镖局,手下有十几个弟兄,个个都是耍刀弄枪的好手。他在县城有个红颜知己,叫秋月。凡见过秋月的人都惊羡咂舌不已,说秋月是个赛过仙女的美人儿,那模样只在画上见过。因此,大锤很少回野滩镇。
上个月渭北县县长让人打了黑枪,一片风声说是彭大锤下的手。传播消息者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县衙门口有保安大队的团丁端着枪站岗,县长身边还有两个马弁,那两个马弁都不是等闲之辈,身手不凡,手中的枪指哪打哪。可他们还没掏出枪来就被撂倒了。除了鬼见愁彭大锤谁还有这样的手段?!
县长被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当下渭北县府上上下下一片惶恐,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这消息也震惊了咸宁专署和省府的头头脑脑,当即责令渭北县保安大队协助县警察局迅速破案。县保安大队和警察局不敢怠慢,悬赏五百大洋通缉凶犯。随后省府又给渭北县委派了新县长,不日到任。新任县长未到任之前,由副县长牛泰来暂代县长之职。国不可一日无君,县也不可一日无长嘛。
原以为破获这件凶案十分棘手,没料到悬赏通缉令刚刚贴出三天,凶犯彭大锤的头就被官府挂在县城门楼上的木笼里。由此看来,刀客彭大锤徒有虚名,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样凶悍厉害可怕。就算他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现在已让人把吃饭的家伙砍下来示众,死老虎谁还惧怕他!
野滩镇的碾坊门前一时间议论纷纷,有笑的有骂的有叹息的,莫衷一是。这时人窝中有大锤的一个堂弟,叫二锤。他黑了脸,拔腿去给大锤的老娘和媳妇麦草报凶信。时辰不大,大锤家就传出了哭声。碾坊门前一伙人听得清清楚楚,都噤了声。他们虽对大锤之死看法各异,但都怜悯大锤的娘和媳妇。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可都是好人哩。P2-4
“关中枭雄”系列长篇迄今我写了五部,依次是——《兔儿岭》《马家寨》《卧牛岗》《最后的女匪》《野滩镇》。
第一部是1994年动笔写的,1995年8月份完稿,交给了一个书商,没想到被他弄丢了。沮丧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幸亏我的承受力还可以,没有崩溃,重整旗鼓,花了三四个月时间重新写出。200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作品,书名《昨夜风雨》。等待出版期间被西安华人影视公司改编为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又名《关中往事》),在全国热播,广获反响。片头曲“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唱红了大江南北。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给了我极大的鞭策和鼓励。
随后一鼓作气写了《马家寨》和《卧牛岗》。2005年年初,太白文艺出版社把这两部作品连同《昨夜风雨》(更名为《兔儿岭》)一并隆重推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2006年完成了《最后的女匪》,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推出。
2008年完成了《野滩镇》,此作被列入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2010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关中枭雄”系列小说讲述的都是关中匪事。陕西关中闹匪是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事了,我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之后,从没见过土匪,书中的故事都是听来的。土匪的首领几乎都是世之枭雄,不乏智勇杰出的人物,譬如书中的刘十三、马天寿、秦双喜、郭鹞子、彭大锤……他们称得上真正的关中汉子,之所以为匪,并非他们所愿,是有其社会根源的。
我的故乡在陕西关中杨陵。杨陵,曾是农神后稷教民稼穑之地,现在发展成为国家唯一的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便改“陵”为“凌”,意在高翔。根据这五部书之一《兔儿岭》改编的电视剧《关中匪事》在全国各地电视台热播后,常有人问我,这块圣地怎么会出土匪呢?甚至有人怀疑我在瞎编。这些朋友对杨凌的历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凌位于关中西部,南濒渭水,北依莽原,西带长川,东控平原,原本是富饶之地。民国十八年(1929年),关中地区遭了前所未有的大年馑,旱灾、蝗虫加瘟疫,死人过大半,十室九空,富饶之乡变成了荒僻之壤,土地也变得荒芜贫瘠,很难养人。有道是:“饭饱生余事,饥寒生盗贼。”此话不谬。贫瘠的土地长不出好庄稼,却盛产土匪,当然,书中涉及的地域不仅仅局限在今杨凌,而是包括整个关中西府的黄土地。
还有人以为我是土匪的后代。在这里我郑重声明: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纯朴忠厚的良民,以农为本,种田为生,从没有人干过杀人放火抢劫的勾当;而且我家曾数次遭土匪抢劫,我的父亲和伯父都是血性硬汉,舍命跟土匪拼争过。那一年父亲和伯父因家务事吵了架,分开另过,土匪趁机而入,经过父亲住的门房时,土匪头子对几个匪卒说:“这家伙是个冷娃,把他看紧点!”随后直奔伯父住的后院,响动声惊醒了伯父,一家人赶紧下了窨子,伯父手执谷杈守在门口,撂倒了一个匪卒,随后跳下了窨子。至今许多老人跟我-讲起往事,都对父亲兄弟俩赞不绝口,说他们兄弟俩是真汉子。
然而,我的家族中确实有人当过土匪,让乡亲们唾骂不已,这也让我心怀内疚感到难堪。有句俗话说:“养女不笑嫁汉的,养儿不笑做贼的。”虽是俚语,却很有哲理。谁都希望自己的儿成龙成风,可谁又能保住自己的儿女不去做贼为匪,不去偷情养汉?家乡一带向来民风剽悍,几乎每个村寨都有为匪之人,都流传着关于土匪的传奇故事。追根溯源,这些为匪者或好吃懒做,或秉性使然,或贫困所迫,或逼上梁山……尽管他们出身不同,性情各异,可在人们的眼里他们都不是良善之辈。我无意为他们树碑立传,只是想再现一下历史,让后来者知道我们的历史中曾有过这么一页。
“关中枭雄”系列小说迄今写了五部,不管哪一部,您看过三页还觉得不能吸引眼球的话,就把书扔了吧,免得耽搁您的时间。
这不是广告词,是心里话。
好了,不啰唆了,您看书吧。
贺绪林
2014年中秋
贺绪林编著的《野滩镇》介绍:关中镖客,因为为他们身上带有一种特殊的刀子,人们把这些镖客称为关中刀客,刀客们在刀尖上讨生活,他们带的刀长约三尺,宽约两寸,好钢铁打造而成。他们三土二群,五个一伙保私盐,保私茶,也保大户人家的干金、漂亮媳妇和金银珠宝,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刀客在官府的眼里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因此,刀客永远是被缉捕的对象,但他们是真正的关中汉子,草莽英雄。
贺绪林以素朴和闳阔的叙事驾驭,所图摹和展现“关中枭雄”系列,不但是一部关中土匪的惊世传奇,更是一曲西府秦人的慷慨悲歌。官事、民事、匪事等我种事旬的交错纠结,使“关中枭雄”在凝重从容的个体叙事中,显见出壮阔而恢宏的史诗品格。国仇、家仇、情仇等叙事主线使小说中的不同人物之间有了非同寻常的命运对接,他们和她们的对等使作品充满了埋伏、对抗和出人意料的跌宕。那些因时世遭际和个人命运的不同凡响,秉赋给男人的血腥、豪放、仗议,以及女人的万种风情,构成了“关中枭雄”独具魅力的精彩看点。《野滩镇》是该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