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出版衣服,我就不会出版书。等我有朝一日学会达·芬奇的解剖学及王羲之的书法,我期待有机会出版一整柜的衣服,一季一次,一件一篇,含剪裁,图文并帽衣。买了我手写衣服的人,有一天下午她穿着上街,路过的人读着却不必消费拥有,但同时看见了我写衣服的心思和买这件衣服的人的企图,像传染病似的在街上由目击者蔓延一件衣服的主张,变成一场午后的示威游行。我期待有一天,衣服只在文具店或书店卖,而且是单色空白的,像信纸、像稿纸、像公文签呈的格式,供有创作欲的人在出门前重誊昨天的日记、重忆昨晚的梦境、今天的待办事项、采买单和路径地图,连同要寄的信、要交的水电费都用线简单地缝在胸口,邮局的人自己拆件处理;衣服留一些空白处,则是书写你和今天生活实地演化的互动文本:在办公室快递的签收、收音机听到的歌词、上课的笔记、一页会议记录、中医师开的药方子、吃中药不吃笋芒果鸭肉的禁忌单、街上偶遇十年不见的老朋友电话、铁板烧的油渍、餐前涂掉的口红印、餐后的饮食证据……都留在今天的衣服上不洗。每天生产一件衣服的衣柜笔耕不怠,摆成了置字楼,女人不再觉得永远少一件。夜晚要出门,就用荧光写成夜间能见度高的活动霓虹灯;今年的七夕情人节,就穿去年2月14日最后一次还有情人的衣服上街吧!电影里迷情洋装式的感染力,起因只是一件有能量的花色,沿街连坐数十人的命运而已,这就是一件衣服的魅力。
如果躁症病发、创作欲正旺,就一次买足几匹布当纸来写;等阴雨绵绵郁症一犯就停笔裁布来穿,偷一点儿那时灵感的太阳能;脑袋彻底绝缘时,就把手边正在读的书拿去印刷厂翻印成衣,比方六法全书的披肩、到欧洲十趟来回机票缝成的飞行围巾、大学甄试数学几何考题的领巾、台北行天宫地下道面相痣图的上衣、脊椎对应神经图搭配推背图的运动衫、写满世纪帝国攻略集的内衣、移动电话使用说明手册的长裙、鼎泰丰的菜单外套、糖朝冰品的手帕、奥地利冰酒的标签帽……有霉味的二手书可以手工线装成一流的概念衣,所有有意见的人走成充满灵感的市容,作家都抛开书本到街上去。如果以后,个人数字助理iPad是一件可以穿的衣服,路上的人用眼睛就可以搜寻信息以及今天的头条,你将享有一整条街对你行注目礼的荣耀。
一具衣柜的失火,就像一部个人史的毁灭,一如秦始皇焚书那样壮烈;手工只此一件、不再加印的绝版衣,贵在所有的笔迹无法复制,贵在时间不能回头,贵在人会老,记忆不死。如果我可以出版我亲手绘写的布衣,一式一件,按季在伸展台上借人体发表,我就不再出版书。(P99-P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