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22岁,对于爱情的渴望锥心刺骨,一方面来自不可遏制的生理需求,另一方面,情感和心灵的深度抚慰需求。眼看诸多同乡、战友都在甜言蜜语中,举着信件读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或者抱着稀缺的长途电话长时间脸带笑意。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空,凿空的空,无奈的空与孤独的空。有时候无故对同乡发脾气,挑他们的小毛病,或讽刺,或直接苛责。事后又后悔不已,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猛然捶打自己的胸脯。有一个夜里,我又给曹琴琴写了一封信,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想当然的回音。几个月后,一封信辗转到了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军营,却不是曹琴琴的,而是弟弟的。
弟弟初中辍学以后,出去打工。因为个子高、力气大,每次都能挣些钱回来。他知道我喜欢曹琴琴,他也认识。在信中,弟弟说,哥,你就安心当兵,能考上军校最好。另外,你喜欢的曹琴琴已经嫁人了,前不久还生了孩子。我震惊万分,脑袋轰的一声,所有的美好都成了齑粉。拿着弟弟的信,出了宿舍,一个人走到围墙外的戈壁滩上,面对浩瀚无际的荒凉与辽远,头顶蓝得让人心慌的天空,然后放声痛哭。感觉胸脯中有炸药,骨头里有熊熊火焰,内心飞溅着无数冰凌,甚至灵魂也裂开了深渊。
一个人在天空下痛哭的滋味如刀镂刻。
古人将沙漠称为瀚海泽卤,这种表述无疑是最具有诗意的。现在的沙漠则显得单调而又枯燥,没有一点想象力与生机。事实上,沙漠并非寸草不生,不仅有成片的沙枣树和红柳树丛,还有梭梭木、芨芨草、骆驼草,甚至马莲花、唐菖蒲、芦苇,以及黄羊、红狐、白狐、苍狼、野兔、沙鸡、驴子、绵羊等等动物。这个星球的每一块地域,都有自己的特征与蕴藏,大地从来就是包容的、开放的。人们总是在用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对它们进行冒犯式的概括与表达,这是不是一种大不敬呢?痛苦中,我对自己说,杨献平,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义务顺从你。人都是自我的,做任何事情也肯定以对自己的关怀为首要关怀,他人只是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才会予以考虑和顺从。
对于曹琴琴,最根本的原因是两家家境的差别。那时候,曹琴琴父亲是大队支书,我父亲是一个放羊的。曹琴琴父亲是万元户,我们家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乡村的门第观念甚于城镇。人们都在寻找一种与自己理想相匹配的生活方式,这不是人性恶,是生存需要,俗世尊严的要义所在。
不久,一个叫安平的同乡战友就着几杯酒对我说出了心事。
部队之外,是鼎新绿洲,著名的弱水河从一侧穿过,在戈壁大漠之间斗折,一直蜿蜒到额济纳,形成了同样著名的居延海。这里像其他西北地区一样,凡是有绿洲的地方,必定有人居住。
安平涨红着脸说,他看上了部队外面村子里的一个女子,名叫赵爱云。这个名字显然带有20世纪70年代的痕迹,但在安平心里,赵爱云就像是沙漠深处一朵娇艳的马兰花,再荒凉与偏僻也难以遮住她仙子一样的神采和光辉。我啧啧羡慕,也劝他说,既然喜欢了,就好好喜欢,既然是缘分就好好珍惜。安平也说,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是百里挑一,比他以前在学校暗恋的那个好十倍以上。我说,女人不可相比,喜欢了就喜欢了,散伙就散伙了,不能拿这个比那个。安平讪笑一下,把脸凑近说,下次带你去看看,出营门,不用几分钟就到了。
因为紧靠沙漠,鼎新绿洲的村庄也像其他西北地区一样,整个面目灰苍苍的,不多的树木之下,覆盖着村落和田地。周五下午,安平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咱俩去。我说,好。可刚放下电话,单位干事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室开军人大会。开会是我最烦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参加。会议在某些时候表现的是某几个人的意志,或者一个人的意志经由无数个人之后的无限放大。领导一脸沉肃,宣读一份通报说:某某某单位的五名战士,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到机场玩耍,登上战斗机舱内,按错弹射装置被弹上几十米的高空,摔在机场硬水泥板上,三人当场死亡,两人受重伤。要求各单位切实搞好传达教育,警示所属人员,要一人不落地进行安全教育,切实抓好安全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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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太行与巴丹吉林:同一方向的沦陷
家里陆续来了好多人,挤满房屋和院子。叔叔、大爷、大娘、婶子,还有早就儿女成双的堂哥嫂们——同村的,或者住在对面村庄的。他们问我,要到哪儿去?或者反复嘱咐我说:到那儿了要好好干。十点多,大姨妈、小姨妈和两个舅舅也顶着太阳踩着残雪走进我家院子。他们说话方式有所不同。舅舅脸色沉肃,说你小子必须得好好干,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别说找媳妇儿了,喝西北风都不知道该站在哪儿!大姨妈叹息说,平子,要听话,要有个出息!小姨妈接茬说,就是就是,要不恁家的时光可没法过了!
奶奶也来了,踮着小脚,满头白发。此前一年,即1990年腊月,爷爷在一个正午猝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的亲人离世,还不知道如何去惋惜和哀痛,以及物伤其类般的由此及彼。我穿着肥大的军装,没有领花、帽徽。我想尽量躲着亲戚们,他们的话说了无数遍,他们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甚至咬牙切齿。我错了!我早知道,也在努力悔改。他们教训我或者讨厌我的原因是:中学毕业后,有一次,母亲把我狠揍一顿,我从一个熟悉的小卖部拿了一千多块钱。开始跑到山西左权县城,后又去了太原和阳泉,又转到石家庄、北京、承德,之后又去了长春、哈尔滨、郑州、西安。
这次离家出走,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步行到山西找了我三次,一边走一边哭,到亲戚家,两眼都成了红核桃。母亲给山西的亲戚们留话说:献平要是来这儿了,就对他说,只要他回家,俺和他爹不会再骂他、打他一下。而我,仍旧在外面,头发长到后背,耳屎也悬悬欲掉。去哈尔滨,是想去北大荒,听说那里有招务工的,可以挣钱。去西安,是要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可在火车上就听说,那里根本不招人。
钱花光了,我不愿意挨饿(我这个想法很是无耻,娘为了找我,一天水米不进,还步行几十公里的山路)。我确实这般懦弱。趁一个黄昏,我绕道深山回家。在渐黑的夜幕中爬上房顶,循着父母的声音——他们果然还在猜测我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就不知道爹娘难受吗?我趴在房顶上,眼泪哗哗而下。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喊了一声“娘”。娘惊了一下,手中的碗掉在地上。
从此,村庄的人就都更看不起我了。人人都说我不知道钱中用,是个浪荡子,以后成不了啥好东西!虽然我没听到,但总觉得背后有一群飞溅着唾沫星子的大小嘴巴,戴着铁牙咬我。我羞愧,哪儿都不敢去,开始口吃。一年之后,那些没考上学的同学们都找了对象,有的结婚了,还不到十八岁。母亲着急,也想给我找个对象,请姑夫、小姨、舅舅、大姨,还有几位表哥嫂先后问了几家年龄相当的闺女。女方父母一听是我,头摇得都要掉地上了。还有的嘴快,说,俺闺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
这是最大的侮辱,而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怪不得他人,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乡人或者农人从来都是眼睛向上看的。做父母的,没有一个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一个没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衣不遮体。我有两个自己很喜欢的女同学,一个初一辍学在家,一个后来考上当地师范学校。我幼稚地想:她们其中一个会像王宝钏、七仙女,冲破一切世俗的阻力,像美好的梦境一样降临在我身边。辍学的那位,是姑夫去为我说媒的。回来对母亲说,不行,人家爹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读师范那位,我自己在努力,写了数封情书,收到一封回信,说:从此以后咱俩不认识!
……
父亲病了半年,妻子带着儿子回去照顾了四个月,为父亲输液,陪父亲聊天,做好吃的。父亲很高兴,也很欣慰,对村人说我儿媳妇儿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好几倍。2009年三月初十凌晨,父亲永远地沉默下去了。我和妻子乘坐火车赶回去,进门,看到父亲的左眼一直没闭。母亲、小姨妈和弟弟说,那是在等我和妻子。儿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听到爷爷死讯,拿了一个罐头瓶子,到楼下挖土,放在阳台上,又叫看护他的姥姥买了一把柏香,跪下给爷爷磕头。儿子说,他去河北老家时候,爷爷给他烧花生、核桃和栗子吃,还给他抓知了和蝴蝶。
有几次,妻子病了,我不在家,儿子给妈妈倒水拿药,还学会了煮方便面。我出差前,儿子总要抱抱我,说,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岁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须要感谢上苍,感谢我刚刚逝去的父亲乃至已成骨头的爷爷奶奶。我时常想,我们一家虽然历经苦难,尽管这些苦难在人间微不足道,尽管我们时常有一些怨言、不满足,但血脉相连的每一个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帮扶与和谐,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连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尤其是对我有恩的,每一想起,我总是觉得愧疚不安,想尽量报答,包括当年那些拒绝甚至非难过我的人。给予我一粒土,我以为是黄金;给予我半杯茶,我当是汪洋大海。我也始终相信,慈悲和爱同质并重,是人类最纯洁与珍贵的一种传承,是一种方向。爱使我们越陷越深。因为,在爱之中,我觉得此生不虚,也觉得,人世如此美好,不仅我和我的亲人们,还有芸芸同类,如果生死是一种更替,那么,我们可以在此间循环往复不止,如水融水,如血溶血。
《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巴丹吉林沙漠为背景,叙写了作者杨献平在那里生活工作的几年时间内的所观所思所想,浓郁的地域文化,有滋有味也有辛酸的沙漠生活,带我们一同进入辽阔的大漠深处。本书涉及沙漠内的自然人文和地域生活,是大陆散文界少有的边地题材的作品合集,其中文章在国内各大期刊发表,并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读者》及各类文学年选和选集收录。
《河西走廊北151公里》是作者杨献平的散文集,共收文十八篇,包括《在沙漠的美好时光》、《流沙上的城堡》、《苍天般的额济纳》、《巴丹吉林以西》、《唇齿之间的痕迹》、《沙漠爱情故事》等,分“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花朵上的沙尘暴”、“能不能在传说中找到你的名字”三个部分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