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昨日之岛》讲述了一六四三年的炙热夏天,一艘负有寻找一百八十度经度线位置之秘密任务的商船“阿马利丽斯号”在南太平洋某处遇难。船上仅剩的幸存者罗伯托是个患有疑心病、妄想症、惧光症,而且不会游泳的年轻人。在遭遇海难之后,他又被浪潮冲上另一艘弃船“达佛涅号”,罗伯托依靠船上残存的粮食、果菜和家禽维生,坐以待毙之余,只能靠书写情书——以及回忆,最后演变成小说——打发时光。透过这些书写,作者翁贝托·埃科为读者交代了罗伯托的前半生——牵动全欧的卡萨莱城争夺战(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西班牙、教会悉数登场),各国以寻求经度的秘密为目的的间谍战,在那个世纪信仰与科学的激烈交锋……
已是黄昏时分。几片几乎平行的黑云沿着远处的岛屿向前飘移,然后又沿着山峰聚集在一起,并从那里如箭一般向着南方喷射出去。大海已经变成浅墨水的颜色,太阳似乎无意在它的祭品后面庆祝一番,而是昏昏欲睡,要求天空和海洋轻声伴它进入梦乡。
罗伯托重振斗志,决定迷惑敌人。他走到藏钟室,把能带的都带到甲板上,然后把它们一一摆开……他给机械钟表上了发条,将水钟和沙时计都翻转过来,眼睛瞄准般盯着摆满了时间机器的甲板,很为它们发出的声响而沾沾自喜,相信定能使敌人心慌意乱,望而却步。
当夜幕降临在极其平静的海面上时,他置身那些像蚊子一般响动的金属机械之中,从一个钟表走到另一个钟表,倾听着万籁俱寂中的嗡嗡声,凝视着那无穷无尽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消失,他惧怕那些无嘴却贪吃的蛀虫,那些齿轮将他的日子撕成瞬间的碎片,并在一种死亡的音乐中消耗着他的生命。
……
更多精彩内容,请看由翁贝托·埃科著的长篇小说《昨日之岛》。这是一部十七世纪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帕斯卡为大仲马捉刀写下的骑士传奇,地理大发现时代的航海日记和伪科学大全;这是成长小说、爱情小说、冒险小说、历史小说;这是一部“百分百”的埃科小说。
正值夜晚,他昏昏入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靠近一艘船。直到木筏突然一震,撞到了“达佛涅号”的船艏。
在满月光辉的照耀下,他发觉自己正浮在艏斜桅的下方。沿着艏楼悬下一条绳梯(卡斯帕神父称其为雅各的梯子),距离锚链不远,一瞬间,所有的精气神又都回到他的身上。这应该是绝望的力量:他盘算着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呼救(但是嗓子却干得像团火),还能否挣脱那些将他捆出青紫色勒痕的绳索,然后再攀缘而上。我相信,在这样的瞬间,一个濒死之人已经变成了在摇篮里就掐死过蟒蛇的赫拉克勒斯。在记录整个过程时,罗伯托含糊不清,但不妨这样认为:既然他最终还是爬上了艏楼,那么,他肯定是以某种方式抓住了绳梯。也许他每次只能往上爬一点点,每爬一寸都精疲力竭,他翻过护栏,爬过成堆的绳索,发现了艏楼敞开的门……应该是本能让他在黑暗中触摸到那只水桶,他爬到水桶边上,努力直起身来,找到了一只系在链条上的水杯。他喝到不能再喝为止,然后饱肚瘫倒在地上,在这里,也许“饱肚”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因为那水里应该有许多淹死的昆虫,所以同时为他提供了食物和饮料。
他大概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种计算没什么不妥,因为他醒来时依然是黑夜,而他觉得就像获得了重生。因此,这已不是前一个夜晚,而是一个新的夜晚了。
但他以为还是同一个晚上,否则,过了一个白天,应该有人发现自己才是。月光从甲板上渗进来,照亮了这个地方,这才让人看清,这里是船上的厨房,炉子上方还挂着深底圆铜锅。
这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艏斜桅,另一扇通往上甲板。他迈向第二扇门的门槛,外面亮如白昼,他看到了整齐摆放的帆索、绞盘、帆布收拢的桅桁、炮孔上架着的几门大炮,以及船尾楼的轮廓。他弄出声响,但没有一个人影作答。他又从舷侧探出头去,在右边大约一海里的地方,他发现一座岛屿的轮廓,岸边的棕榈树正随着微风摇曳。
陆地形成了一个被银沙环绕的小海湾,沙子在幽暗中闪着白光。然而,正像每一个遭遇海难的人一样,罗伯托无法说出那是一座岛屿还是大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船的另一边,隐约地看见——但这次是在很远处,几乎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另一座岛屿的尖峰,它的轮廓也是由两个岬角勾勒出来的。除此之外,大海给人的印象就是,他的船正经由将两块陆地分割开来的宽广的运河,驶入即将停泊的锚地。罗伯托心想,如果自己看到的不是两座岛屿,那么其中定有一座是岛屿,而它对面便是更广阔的陆地。我相信,他不会尝试做出其他假设,因为他从来不曾知道哪个海湾竟然可以广阔到让置身其中的人以为自己正面对两片孪生姊妹一般的陆地。就这样,由于对陆地的广袤一无所知,他竟歪打正着。 对于一个遭遇海难的人来说,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功:双脚踩地,坚实的大陆触手可及。然而罗伯托不会游泳,很快他就会发现,船上没有救生艇,而与此同时,海水又把他来时的木筏冲到了远处。他刚刚为逃离死亡松了一口气,却又因大海、近在咫尺的岛屿和弃船这三重孤独惊慌失措。“嗳!船上有人吗?喂!”他肯定站在船上,试图用他懂得的所有语言高声呼喊,同时也发觉自己极度虚弱。寂静无声。好像所有的生命都死光了。他从来没有如此一丝不苟地发表过意见——他一向在修辞比喻上慷慨大方——或者说几乎没有,而对于我想说的这个“几乎”,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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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后来在罗伯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有人能够知道。
一段如此浪漫的经历,却不了解它的结局——或者更确切地说,连它真正的开始都不清楚,又如何改编成一部小说呢?
除非要讲述的不是罗伯托的经历,而是他写下的日记——即便如此,也需要推测猜想一番。
那些日记(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录中我得到一个故事,或者说一系列的故事,它们互相交叉串连在一起)之所以能够流传到我们手里,是因为“达佛涅号”没有全部烧毁,在我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天晓得,或许大火只烧到桅杆,由于那天无风,后来便熄灭了。或者,也不排除几个小时之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烧灭了烈焰……
在有人重新找到“达佛涅号”并且发现了罗伯托的日记之前,这艘船在那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呢?我试图做出两种假设,每一种都难以置信。
正如前文已经提到过的,在发生这一连串事件之前的几个月,确切地说,是在一六四三年二月,一六四二年八月从巴达维亚出发的阿贝尔·塔斯曼首先到达后来变成塔斯马尼亚的范迪门斯地,只远远望了新西兰一眼便奔向汤加群岛(早在一六一五年,斯考滕以及勒美尔便到达此岛,并将其命名为椰子群岛和叛徒群岛),在此之后,他继续北上,发现了一系列被沙子环绕的小岛,并且记录下它们的位置为南纬17.19°,以及经度201.35°。我们现在不讨论经度问题,这些一度被称为威廉皇帝领地的群岛,假如我猜得不错的话,应该距离我们故事里面提到的岛屿不太远。
塔斯曼说,他的探险之旅是在六月份结束的,因此,是在“达佛涅号”到达那片海域之前。但并不能确定塔斯曼的日记就与事实相符(再说也不存在原件了)。因此,我们试着想象一下,在旅途中常发生的意外绕道的过程中,他又回到那片海域,假设是那年九月吧,并在那里发现了“达佛涅号”。已没有任何可能再将船恢复原貌,就连应有的桅杆和帆篷也都荡然无存。为了知道它从何而来,他探查了这艘船,结果找到了罗伯托的日记。
他懂得一点意大利语,明白那涉及经度问题,因此日记的内容变成了高度机密,要交给荷兰东印度公司去处理。为此,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对整个事件保持沉默,甚至还捏造日期,抹去这段插曲的所有痕迹,这样一来,罗伯托的日记也就被放入某个秘密档案之中束之高阁了。在此之后的第二年,塔斯曼又进行了一次航行,天晓得他去了哪里。
不妨想象一下,荷兰的地理学家翻阅了那些日志。我们知道,除了伯德博士用狗传信的方法之外,当中没有任何有意思的资料,而对于上述之事,我敢打赌,各国间谍早就通过其他途径有所了解了。其中也提及马耳他观象台,但是我想提醒一下,在塔斯曼之后,直到库克重新发现那些岛屿为止,过去了一百三十年,所以按照塔斯曼的指示是不可能重新找到那些岛屿的。
最后,在我们的故事发生整整一个世纪之后,哈里森的精密航海时计的发明,才最终结束了对定点的疯狂追寻。经度不再是一个问题,这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些档案管理人员想清理存放档案的橱柜,扔掉一些,赠送一些,卖掉一些——天晓得——罗伯托的日志,此后就落人手抄本爱好者手中了。
第二个猜测从小说的角度来讲更为引人入胜。在一七八九年五月,一位迷人的人物从那个地方经过。他便是布莱船长,当时“邦蒂号”上的哗变者把他和十八个忠实的追随者赶到一艘小艇上,将他们的命运交给宽厚的海浪。
那位不同寻常的人,不管他有什么性格缺陷,毕竟航行了六千多公里,最后抵达蒂汶岛。在完成这次壮举的过程中,小艇曾经过斐济群岛,几乎抵达瓦努阿岛,并且横穿过亚萨瓦群岛。这意味着,假如这艘小艇稍微往东偏航一些,就完全可能登陆塔韦乌尼岛,而我愿意推论,我们的岛屿也在那里——假如对这些涉及相信或愿意相信的问题也需要拿出论据,那好,有人告诉我橙色鸽子,或者橙鸽、火焰鸽,或者叫得更好听些的橙色果鸠只存在于那里——只是,险些毁掉整个故事的是,这种橙色的鸽子是雄性的。
……
他听说过可以改变自然现象的秩序的机器,使重面朝上而轻面朝下,用火去淋湿万物而水去燃烧,就好像宇宙的造物主有能力改变心意,迫使植物和鲜花反季生长,而季节能够向时间宣战,拒绝受其约束。
如果造物主愿意改变主意,那他安排给宇宙的唯一秩序还存在吗?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安排了很多秩序,也许他准备日复一日地改变这些秩序,也许存在着一个主管那个改变秩序以及前景的秘密秩序,但是我们却注定永远也发现不了它,注定要追随秩序那些表面的变化莫测的游戏。
这么看来,格里瓦的罗伯托的故事就仅仅是一个不幸的恋人的故事,他被判生活在一片过于辽阔的天空之下,没有与这样一种观念和解,即地球沿着椭圆形的轨道在漫游,而太阳只不过是那些火球中的一个罢了。
就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实在不足以从中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最后,假如我一定要就此写出一部小说来,我将再一次地证明,没有一份重见天日、难以辨认的手稿,我们简直无法写作——永远也无法摆脱影响的焦虑。我也无法避开读者天真的好奇心,再说,读者也希望知道罗伯托是否真的写了那些我一直挂在嘴边的日记。老实说,我应该回答读者,另外的人写了这些东西也不是不可能的,此人只是想假装叙述真实的故事。但这样一来,我就将失去整个小说效果:在小说里,的确如此,人们假装叙述真实的东西,但却不应该严肃认真地说一切是假装的。
我也无法细细追寻,那些日记历尽了怎样的沧桑,又是谁将它们从其他褪色的手稿中翻出来,再交到我的手中。
“作者是无名氏,”我猜那人这样对我说,“字迹倒是端正秀丽,但正如您看到的,已经褪了颜色,纸张上还有水渍。至于内容,从我所辨认出来的不多的部分来看,是传统的习作。您知道在十七世纪人们是如何写作的……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