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谍影
第一出
半夜坐得久了,初春时节还是觉得脚冷,仿佛穿了一双马口铁的鞋。青年教师俞明喜放下一摞作文卷子,起身离开写字台去找寻御寒的袜子。他的中等身材被灯光投映到墙壁上,一下被放大为巨人。巨人轻轻拉开壁柜,看到隔板上贴着一张隶书小纸条:厚线袜子和鞋套在左边第二格里。
心头嗡的一热。吴荣成赤脚不畏寒,却给我备了厚线袜子,这是兄长的体贴啊。俞明喜猫着腰穿好这双紫色厚线袜子,下肢渐渐暖和起来,反而觉得肚子饿了。小步儿踩着榻榻米穿厅过室来到厨房,老鼠似的寻觅着食物。
俞明喜和吴荣成都在私立淑德女中任教,两个人合租这套地处华界善邻里的日式公寓,每月租金八元。俞明喜教小代数和三角,吴荣成教国文和地理。性格温和的吴荣成年长俞明喜八岁,三十出头独身未娶,然而在课堂上讲起“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诗篇,却是神采奕奕,很受女生欢迎。
吴兄,您告假未归,翟白丁校长让我给您代课,半夜饿肚子替您判卷子呢。眉清目秀的俞明喜找不到充饥的东西,并不焦急反而微笑着。
厨房水槽旁贴着一张小纸条:炒面在磨口瓶里。这又是吴兄的隶书小字,亲切地引导着俞明喜找到那只蹲在大瓮里的玻璃瓶子,这是半瓶炒得微黄的小麦粉。他越发感到吴兄留下的温暖弥散在夜半的空气里。
大瓮旁边有一只小瓮,小弟弟似的。俞明喜参加了地下学运组织,平日寸-却不留心生活细节。此时萌动好奇心,他掀起小瓮盖子看到里面盛着混浊的液体,一股暖昧的味道扑鼻而来。
吴兄,您是国文老师,怎么把厨房弄得跟化学实验室似的,想改行啊?俞明喜自言自语地边说边放下小瓮。可能出于内心孤独,他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此时,他又忘了华文书店经理老燕的告诫:“必须改掉自言自语的习惯,有时候小毛病会泄露组织大机密的。”
洗了洗手冲了一小碗炒面,却意外品出淡淡的杏仁味道。哦,去年夏天私立淑德女中杏树落果,吴兄攒了几只杏核儿,敢情做了炒面调料。吴兄不光热爱旅行,也是居家男子。
脚暖了,肠胃也暖了。窗台上放着半盒“艳美人”牌香烟,这是吴兄剩下的。平素不吸烟的俞明喜抻出一根,小顽童似的划亮洋火点燃,笨拙地抽一El,将烟雾含在嘴里,不敢往嗓子里送。他终于憋不住气,噗地喷了出来。吴兄的身影便烟雾似的站在眼前。俞明喜不敢再吸,手里举着这根烟卷好似庙里的香客。
缭绕的青烟里透着吴兄的亲切气息。俞明喜起身走进厕所。平日里公寓杂役把这里拾掇得很干净,便池的白色瓷釉泛着暗光。紧靠水箱的墙角放着一只印有日文商品标签的小瓶子,其中两个汉字很是醒目:绝灭。
俞明喜记起来了。寡居的嫂子徐凤珍住在堤头贫民区平房里,饱受臭虫侵袭。吴兄不言不语弄来这瓶特效杀虫药“绝灭”,日本货。只施了两次药,臭虫就像宣统皇帝一样退了位,从此嫂子不再遭受臭虫困扰。尽管徐凤珍痛恨小日本儿,对这瓶日本货却称赞不已,说啥时中国能做出这么灵的臭虫药,咱们就强了。吴兄很有同感,说不光是臭虫药,还有军舰大炮。
嫂子徐凤珍明理懂事,知道这东西不好淘换,便把用了半瓶的“绝灭”送还吴荣成。俞明喜至今记得,他问吴兄“绝灭”这两个汉字的日文读音,吴荣成礼貌地对徐凤珍说,我也不懂日文,就按汉语叫它“绝灭”吧。嫂子眨着一双杏核儿眼笑了,说你的“绝灭”就是厉害,把臭虫都轰到爪哇国去了。
走出厕所重新坐到台灯前,身心通泰的俞明喜继续批阅作文试卷。吴荣成是级任教师,高一甲班女生的作文能力普遍很强。这次作文题目是《论读书》,有五张试卷俞明喜已然判了“甲中”,七张判了“乙上”。伸手取出序号15的丁小夏的作业袋子,看到里面夹着一张十元面额的法币,他笑了。这位女生把钞票错放进作文考卷里,真是太马虎了。
丁小夏的作文,开篇匆匆论了几句读书的益处,使人觉得她要拎着行李去赶火车。之后笔锋骤转,她写出这样一堆文字:
“你是一册厚重的大书,打开扉页我阅读着,字里行间的伤感弥散在黑暗里,更使我滑向虚空,不知身居何处。心儿变得扁平,在光影的间隙里疾疾跳动。黑夜动机不明地包容着我,等待梦的解救。然而梦被小虫儿蛀了,残片被小猫儿叼走,挂在风铃旁边,无言地晾干了。我以为你是一片片甲骨文,你却读不懂我的白话文章。”
这好像是一篇私人日记。俞明喜笑着伸出手指插进头发里,从容地挠着。然而,丁小夏并未因此停笔,她在试卷结尾处附言,读罢令俞明喜倒吸一口凉气。
“俞先生:您代课辛苦了。十分抱歉,近来我彻夜失眠神情恍惚,这次国文考试肯定考砸了。假若我作文成绩是丙下,我父亲肯定要打断我的腿。可是我没有办法振作自己,兹附茶资十元,略表悔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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