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父亲没杀人,我就不会出生。
“在你出生的两年前……有艘船,名叫‘斯温科博’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它……船主拉西姆就是个狗娘养的……反正就是往船上装‘货’,至少有40人吧。其中一个病了。你真该看看那家伙是怎么咳嗽的!只剩下半口气了!大家都在猜他多大年纪,七十,兴许是八十……”
如果我父亲没杀人,我也就不会成为杀人凶手。
“我甚至问过他,你这人还能派得上什么用场呢?逃跑,移居到别的地方?就算到了目的地又能怎么样呢?你愿意受尽眼下的折磨再死?唉……然后,拉西姆对我说,赶紧吧,回来的路上再闲聊也不迟。当时我还没买卡车,也没个营生……”
如果我父亲没杀人,我母亲也不会在生我时死去。
“我偶尔会帮忙偷运移民。我逐渐摸清了其中的门道,还赚了点钱……我说好吧,那就这样吧。于是我们上了船,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就快到希俄斯岛的时候,竟然遇上了暴风雨!‘斯温科博’号在劫难逃!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掉进了海里……”
如果我父亲没杀人,我永远也长不到九岁,和他一起坐在这张桌边。
“我看看四周,人们散落在周围的水中,喊呀,叫呀,挣扎呀……这些人是从沙漠地区来的,全是旱鸭子!这一刻,你还能看到他们,下一刻,他们就不见了!像石头一样沉下去了,全部,无一幸免!都淹死了……然后,我看到了拉西姆,他的额头上全是血……他的脑袋肯定是撞到了船上……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海浪,跟堵墙似的!巨浪打来,活像是要把你吞掉!接着拉西姆也不见了……”
如果我父亲没杀人,也不会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也不可能有命听。
“我本打算游泳逃生,但我就想了,要往哪边游呢?今晚算是死定了!我拼命地挣扎……然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做到不让脑袋沉到水面之下。我一直浮浮沉沉……我说,阿哈德,你的末日到了。你完了,小命算是送到这里了……跟着,我忽然在两波大浪之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顶端黑乎乎的……”
如果我父亲没杀人,我就永远也不必知道他杀了人。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病人……你知道的,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那个船主……他紧紧抓着一个救生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游过去的,但我游到了他身边……我一把抓住救生圈,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他愣愣地看着我……像这样伸出手……我使劲儿推了他一把……扼住他的喉咙……跟着,一个海浪打来,把他卷走了……”
但是,我父亲真的杀了人,这一切真的发生过……
那天晚上,我父亲慢慢地讲述了这个故事,时不时沉默片刻才会再次开口,而他的话仿佛与我们之间流动的空气融合在了一起。事实上,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父亲的故事才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中。它在我的脑海里安了家,一次又一次地回放。或者说,它留在了我仅存的良知里……现在,我很想知道,如果我父亲没杀人,那我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有父亲了。时光荏苒,越发证明了这一点……
他再也没有说起过那次谋杀。他也不必这么做。你会向同一个人坦白同一项罪恶多少次?
听一次已然足够。已经足以让你缓缓地从桌边站起,躺在床上,无法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想: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现在讲起那件事?他是讲给我听,抑或只是讲给他自己听?或许对于他9岁大的儿子,这是他唯独可以传授的人生经验。或许这是他唯独拥有的重要信息,唯独真正的生活经验,即,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还记得我在他的故事里总结了一个教训: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人不应该谈起他们昔日的求生经历。我记得我哭了。人不应该谈起他们曾如何夺走其他人的性命。我只有9岁。我不可能知道的是……你首先得活下来,才能把如何活下来的故事讲给别人听……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想象父亲一把扼住那个老头的喉咙、用力推开他的情形。我觉得那个老头肯定和父亲一样也有喉结。我在心里问自己,父亲是否摸到了老头的喉结?那个喉结是否在他的手心里留下了印记?当他抚摸我的脸颊之际,我是否也能感觉到它?我记得接下来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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