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向过去的日子回复,甚至倾心接近的意向也被自己认作是虚妄,而那些已不复存在的场景始终驱动着我,唤起我的追忆,使那些腼腆的,在内心深处无比荣耀的岁月萦回缭绕。这是一种饮酒微醉的感觉,它源自祖母的卧房,为一丝恐惧所诱导,在清洁的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的床单之上,一股醇厚、辛辣的香气扑面而来。在这样的傍晚,房间里的光线令人沉醉,四下里充满了反光,窗户、镜子甚至已经有些褪色的墙面。苏持酒杯的样子有点自傲,她与祖母长时间地谈话,对饮,直到房间进入完全的昏暗,苏的侧影才移向台灯。
为什么总是这个形象?这样一幅画面意味着什么?苏和祖母。她们确实能够互相宽慰,她们在一起时的那种融洽的情景足以证明这一点。这种在回忆中摸索的方式似乎是为了掩盖苏的生活中的邪恶的一面,她的甚至在祖母看来也是荒淫的一面。但是祖母讨厌我使用娼妓这样的字眼。这不一样。她是这么说的。你应该设法理解她,而不是伤害她。我无法理解,我还不够老,老迈昏聩那时尚不适用于我。我还有许多心灵的疾患需要发作、诊治,我会逐渐沾染上一些恶习,这些事情都还在前方等着我。即使是处在青春萌动时期,我也隐约感到,理解是十分昂贵的,那是一个很少有人出得起的价。
我把我写的第一篇小说给她看,为的是引起她的注意。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毫不掩饰地描写我的幻想,花园,老而巨大的宅院,国籍不明的场所和依稀可辨的人物。我描绘了景色(如今我已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景色),人们在黎明和深夜的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一星半点的性的憧憬,曲折,隐晦,不像是真正的健康的性。披着哲学的外衣,向往着语义上的成就,然而却是冰冷苍白的梦呓。其实,我的内心是一片荒漠,与今天没有什么两样。苏是足以洞察这一切的,她一边在厨房里来回忙碌,一边发表感想。我倚在厨房门口,看着苏和从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等待着我最钟爱的肉馅包子。“小作家,”她和蔼地说,“你不会成功的,你那么年青,就如此混乱。”苏指指自己的脑袋,在太阳穴上留下一小团面粉。“文学会为你的方法作证,而生活不会。”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将小面团带了下来。“你应该读黑格尔的《小逻辑》,清理你的思路。”我父亲的藏书中有这本书,但是不在我为自己开列的书目之中。苏觉察到了我的失望,她走近我,神情专注,语调恳切地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当然想。于是我说可以。“你要仔细分辨其中虚构的部分。”她说。“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虚构?”
“为了让你分辨。”
这是苏为我上的第一堂文学写作课。
注意!当我引述别人的故事时,小说已经进入了一种双重虚构。她说得很干脆,仿佛她是在说,这是一件双面雨衣,如果再加以解释说,两面都可以穿,实属多余。
苏所讲述的故事,主要围绕着她儿子的父亲。一个南方人,祖先是福建的渔民。高大英俊,走起路来微微有点跛行。做事总是非常仓促,面带笑容时总是显得非常疲倦,他在一艘内河航运船上做厨子。苏初次遇见他时,他刚刚离婚,正憋着一肚子的火。他俩都在苏的一个教师朋友家里喝酒,他们没怎么交谈,苏就跟着他离开了。“那么轻易。”苏说,“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要知道,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我想要跟他生一个孩子,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那么,结局呢?”这是她叙述的必然结果,也正是我能够提出的唯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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