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哀伤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为情形总是不太对。在肃穆丧事的气氛和令人惧怕的棺木,与半为丧帽垂掩的青春寡妇雪白细嫩的面庞之间,存有强烈的矛盾。她戴着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宽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真像一个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犹如皎洁秋月的脸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长,鼻子挺直,浓郁美好的双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对素烛摇晃不定阴森可怕的光亮中,隐约可见。她粉颈低垂,仿佛对这件丧事以后的安排,表示无言的抗议。大家都知道这位寡妇才二十二岁,在当年上流的名教传统里,读书人的遗孀,或上流社会富有之家的寡妇,按理是不应当再嫁的。
那些男人,对这个年轻的寡妇是不胜其同情之意的,觉得她那么年轻,那么美,牺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盐务司的官员。他们大都已然婚配,这天带着家眷来,各人心里各有用意。有的为了人情应酬,有的是在这场猖獗的霍乱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着实惊惧。那些低级员司也来祭奠,本来不喜欢他们那位傲慢无礼颐指气使的同事,但盐务使命令他们给这位寡妇捐一大笔钱,聊尽同人的袍泽之义,其实低级员司们拿出这笔钱已感吃力,而这个家道富有的丧家并不需要。那些官员之中,有一个正在等着他的家眷在一个月后自原籍前来,并且租妥了房子,正打算买一张讲究的铜床和几件红木家具,心知这位寡妇是要走的,可以出低价买下那批家具。
薛盐务使,身材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觉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货卖光之时,凭了他的势力,能买到一口质料那么好的棺材,实在脸上有光。他打算亲眼看见人人赞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故意放风声,说未亡人年轻貌美,楚楚动人。
盐务司对这位年轻寡妇总算是尽力而为了,因为丧家没有一人出来就办了丧事。丧家里派了一个老家人帮助运灵还乡。但这个老家人连升是个半聋子,又不懂当地的官话,完全派不上用场。
依礼,丧家需要有个人站在灵柩旁边,向祭奠的人还礼,即使一个儿童也未尝不可。但是,费太太没有儿女,只好自己站在棺材后面,披着麻布孝衣,着实可怜。她的腿移动之时,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动而窸窣作响。可以看得出来,她那浓密睫毛后面的眸子,时时闪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时,她向上扫一眼,对眼前来吊祭的客人似乎是视而不见,因为她正在茫然出神,对当时的事情一副无关轻重的漠然神气。她前额上的汗珠则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干涩无光。她既不号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说,她应当这样子才合乎礼俗。
来客之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形。她怎么敢不哭呢!按习俗来说,丈夫的丧礼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泪,又无悲戚之状,当然使人吃惊。她除去鞠躬还礼之外,便再无所为,这个别无所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遵规矩守礼法的人看来,都觉得颇可厌恶。就犹如看见人燃放炮竹,点了之后即寂然无声,并不爆炸一样。
有的男客已经退回到东厢房,东厢房正对着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儿谈论当前的事,倒谈得津津有味。
一个年长的男人说:“你想,老费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太太,还去各处乱嫖!”
“这种事谁敢说?你看见她那两个眼睛了没有?那么深,那么晶亮,那么滴溜乱转,真是水性杨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难受呢。”“我看见了。那对眼睛那么美,那么多情!我敢说,她一定会再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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