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
对于史学家来说,专史易写,通史难作。贯通上下几千年的通史,没有几十年工夫的积累,没有打通古今中西的大视野、大思路,一般的史学大家都不愿尝试。我心目中好的中国通史,钱穆的《国史大纲》、吕思勉的《白话本通史》、内藤湖南的《中国史通论》,都是有一家之见又通俗易懂的经典。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许倬云《说中国》,也可列入其问。
许先生原先以研究西周史、汉代史著称,近二十年来越来越注重中国的大历史,所著的系列作品,皆以视野宏大、贯通中西为特色,有一种在IMAX影院看电影的感觉。他说自己是以一种系统论的方法观看中国历史。而所谓的许氏系统论,并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过的科学的系统论,毋宁说是一种人文的系统研究——不是注重数据、模型、变量分析,而是从天文、气象、地理、物质、制度、社会、阶级、宗族、思想、宗教、风俗等角度,三百六十度全景式地鸟瞰古代中国,各个元素之间亦非孤立,而成其为一个相互镶嵌、彼此渗透的分析网络。这种“全息摄影”非史学大家无法驾驭,不敢问津。一般学者只能从一个或几个领域窥探历史,但许先生以炉火纯青之技艺穿越其问,驾轻就熟,令人叹为观止。
先说气候、地理、瘟疫对历史的影响。许先生指出,魏晋南北朝期间,大批胡人南下,与亚洲北方出现冰川期有关,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无法生存,只能纷纷南侵,渗人中国,最终与中原的农耕民族在血统和文化上融合。隋唐伊始,北方气候回暖,于是草原上出现了强大的突厥,成为继匈奴之后最庞大的草原强敌,令大唐帝国头痛不已。许先生也注意到日本、朝鲜、越南这些周边邻国虽为儒家文化圈,却未列入王朝直接控制的版图,原因乃是与地理环境有关:最初与它们的交往,无法通过陆路,只能通过海路,而这正是农耕民族之短处。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们造就了一个横跨欧亚的蒙古大帝国,许先生认为,蒙古扩张的时代,正是欧洲发生黑死病的时候,欧洲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无力对抗强敌,故给蒙古铁骑驰骋欧亚大陆的大好时机。
器物也是决定成败的重要因素。许先生在书中多处分析了冷兵器时代马的重要性,指出谁拥有了骑兵,谁就占据了战场的主动。大宋王朝之所以难以与比自己的国力弱得多的辽、金、西夏匹敌,乃是无论中原还是南方,皆没有大草原,缺乏滋养骏马铁骑的沃土。
说到中国,这几年史学家最热门的话题乃是“何为中国”。古代历史中的“中国”意味着什么?何为中华民族?中华民族等同于华夏一汉民族吗?以许先生热烈而深刻的家国天下情怀,他写这本书的最强烈动机,乃是试图回答“中国是什么,我们究竟是谁”这一核心问题。他超越了欧洲人习惯的“帝国一民族国家”二分法思路,没有在“中国究竟是一个帝国还是民族国家”里面兜圈子。在他看来,中国就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从时间维度来说五千年历史并非一成不变,从空间维度来说则是“汉的中国”与“胡的中国”的互动与交融。
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有着明确的主权、疆域和人口的民族国家。古代中国虽然是一个国家,却不是近代的民族国家,而是王朝国家。历史上的王朝经常更替,但始终存在着一个超越了具体王朝的政治一文明共同体,其不仅具有制度典章的政治连续性,更具有宗教语言礼乐风俗的文明一贯性,这一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一文明共同体就叫做“中国”。
但这个“中国”,在具体的年代里面,总是由某个正统的王朝所代表。不同的国家或王朝都想问鼎中原,争夺这个能够代表“中国”的正统。正统之所以重要,乃是与天下有关。欧洲乃是列国体制,一个上帝,多个国家;但中国是天下大一统,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只有一个天下,而能够代表天下的,只有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王朝。一个天下,多个王朝,因此,无论是魏晋六朝,还是五代十国,不同的王朝都要争夺天下之正统。
在现有中国版图之内的古代历史之中,在大部分时期不是只有一个王朝国家,而是有多个王朝政权。魏晋六朝和五代十国时期且不论,即使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时期,在汉朝的北方有匈奴、鲜卑政权,与两宋王朝并存的,有辽、西夏、金、元。我们所熟悉的二十四史,是单线的、一元的正统王朝故事。但在今日的中国疆域之内,历史上各个时期除了正统王朝,还有众多并存的王朝,他们同样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忽略、被遮蔽。
历史上的中国,具有双重的内涵:从时间的延续性而言,中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一文明共同体,但从地域空间的角度说,中国又是一个多民族、多王朝、多个国家政权并存的空间复合体。在中国这个广袤的地理空间之中,始终存在着多民族、多地域、多种制度的王朝与政权。他们之间争夺的不仅是土地、人口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个正统,谁占据了中原,谁就拥有中央王朝的地位,获得历史上的正统。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