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把手上装了“敌敌畏”的瓶子搓转了好半天。祖母想把它像喝白开水一样喝下去。但她试了几下,又都将瓶子从唇边拿开了。
重孙女娇娇在她的膝边忙忙碌碌地玩她的布娃娃和小狗熊。一会儿打针一会儿喂饭一会儿给小布娃娃撒尿。祖母直直地望着她转来转去。
祖母想万一喝下去什么事都没有那怎么办呢?祖母深知而今假的东西很多包括毒药,而她的肠胃又同别人的不一样。祖母活了七十四岁,印象中还没有过自己胃疼屙肚子之类的事。有一次祖母在老家吃了有毒的鱼,几乎所有吃那种鱼的人都屙黄了脸,甚至送医院打吊针,祖母却依旧红光满面,百事全无。这种经历使得祖母不太相信这一瓶“敌敌畏”能够攻破她的肠胃。
娇娇扯了一下祖母的汗衫说:“老太,我要瓶瓶,娃娃要喝水水了。”
祖母白了她一眼。祖母说:“去,这是么事好玩的?小命玩掉了还没人赔得起哩。’,祖母说完,想了想,还是仰起头将那一瓶“敌敌畏’馒慢地喝进了肚子。
祖母喝完咂咂嘴,那余味有点甜丝丝的。会不会是假的呢?祖母喃喃地说。已近秋天了,晚间的风吹得门口那棵梧桐树沙沙地响。世界因这“沙沙”声而显得有几分宁静。祖母安详地坐在床边。娇娇跪在她的脚边拨弄着她的鞋扣。祖母偶尔发现她的小手又脏又黑。她便站起来,从水瓶里倒出一点水,然后哄了娇娇到脸盆边洗手。就在祖母打开门将脸盆的水往门口使劲一泼时,她感到胃有些疼了。祖母知道那药是真的,而她的肠胃也不过同凡人差不多。娇娇拍着小手很快乐地咿咿呀呀唱着一支祖母听不清的歌子。她天真活泼的神态使祖母蓦然间生出几分感动,随之而来的是几分悔意。隔壁儿子的呼噜穿透薄墙在祖母的这间小屋里一阵阵起伏地响。娇娇笑得格格的。娇娇说:“老太,爷爷打呼呼,呼……呼……”
祖母鼻子“哼”了一声。祖母想,这种混蛋儿子,适才晚饭时拍腿跺脚地骂了老娘,这一会儿,竞能心安理得地打呼噜。到明天看你还心安不安!一想到明天,祖母似乎感到一些宽慰,不觉生出几分陕感。她咧了咧嘴笑了一下。
而在这时,胃也疼得更厉害了。浑身的筋仿佛被一只手忽儿扯去,一忽又绕起。孙子成成和孙媳妇汉琴去舞场到现在还没回来。祖母想可不能吓着了娇娇,便三下两下扒了娇娇的外衣,把她放上了大床。
娇娇说:“老太,有味道。”
祖母嘴里呵出的药味使娇娇的小鼻子蹙得紧紧。祖母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说:“乖娇娇,睡觉觉。最后听一回老太的话,好不好?”
娇娇说:“好吧。”
祖母在娇娇睡着时便开始支撑不住自己肥硕的身体。她几乎挣扎着回到自己小床上。祖母躺下去将她黑灰黑灰的单子覆盖在身上。她刚合上眼,眼前便忽地涌出一片辉煌的红颜色。那红色如晴日的朝霞般慢慢地舒展和渗透。祖母觉得这情景好像在哪儿见过。祖母使劲地回忆,几乎从她一生下来就忆起,而往事似乎也叫红色浸染得模糊不清了。隐隐地,儿子的呼噜夹着展开的红颜色起伏在祖母的脑海里。祖母的心不由“突突”了几下。祖母蓦地产生了一种儿子被她抛弃的怜惜。五十年了,祖母觉得一直是她举着双手支撑着丁家的大梁。她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儿子们也从来没走出过她的视线。而现在,她却一甩手扬长而去。祖母仿佛看到了她的儿子如虎和如龙泪眼涟涟的面孔,听到了他们杀猪般的嚎哭。祖母又开始后悔了。我这又是何苦呢?祖母想,不管怎么说怎么吵,总归他们都是我的儿子呀,总归他们都开口闭口叫我妈呀,总归是我把他们养成而今这个样子的呀!祖母想到此,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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