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行旅
旅途生活,在我的印记中是寂寞的。可这回行脚于陕北高原,使我感到特别有意思。时而盘旋于馒头似的山岭,时而跌落于深幽的沟堑,时而长驱于狭窄的川道,其变幻无穷,景致异迥,令人目眩。
在陕北高原上,除了偶尔从头顶掠过的客机,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恐怕就数汽车了。三边的盐,延长的石油,瓦窑堡的炭,还有塞上的毛皮,已从一部分脚夫赶的毛驴、骡子、骆驼的背上,转移到了各类牌号的汽车上。而打远赶集、串亲、逛县城的庄稼人和远途的旅人,就指望往返还算频繁的公共汽车了。
远路来的旅人,随便问起要去的路,就会有人热心地详细指点。偏僻山沟里的人,头一回搭上车,不免感到新奇,眼里闪着惊喜的光。有时显得冒失,甚至不知道怎样打开车门,同车人的取笑也总是善意的。一位披老羊皮袄的老人,买票的动作很缓慢,一双青筋暴鼓的茧手,从内衣里掏出布包包,仔细地打开,笨拙地数着钱,颤巍巍地递过去,然后坐在行李上默默地抽旱烟袋。
陕北高原有些地方人口较稀少,长途汽车站与站之间的距离较长,为了便民,操着陕北口音的司机,喜欢常停下车来“捎脚”。有的是相识的,有的则是陌生人。只要车子没有超载,凡人扬手招呼,司机都乐意停车。似乎,沿途处处是站,处处有相识的亲人。
这天,我坐的汽车沿途停了三次。
山岭上,一个拦车的老人挡住了车,向背洼洼里直吆喝,—个年轻婆姨许是老人的儿媳,抱着娃娃跑来上了车。老人的老伴儿也跟着跑过来,手里扬着红头布。车开动了,不料老人的老伴儿又从小路上跑来,手里扬着一个小包裹,于是车又停下。等老大娘把包裹递给车上的儿媳。当拦车老人同老伴儿招着手,为走娘家的儿媳送别时,感激司机的神情在脸上闪着。
车子刚趟过一道滚水桥,抱着两条洇润的辙印又停下了。司机下了车,帮一个提着手扶拖拉机轮胎的后生上了车。是拉化肥的手扶拖拉机半路抛锚了,这后生是急着去镇上修理的。
后来,又有一个衣着整洁的年轻女人挡车。上车后,兼管售票的司机问她去哪儿,看去挺文雅大方的她,却“呀呀”地说不清话。噢,是个哑巴。她把手伸到靠门口的后生面前,在掌心比画了两个字,原来是去佳县的。司机笑着,一手操着方向盘,一手接过转递来的车票钱,答应到站给她补票。哑女似乎听懂了,嬉笑着,揩着鬓角的细汗,掏出苹果让车上的人们尝鲜。
沿途车子停得多了,有的旅客会发出埋怨的叹息,可司机总解释着,尽可能给大多数乘客以方便,准时到达各站。大多数旅客不仅能体谅这种情况,而且对司机同志从内心深深地赞许着。谁能没有过候车的急切感受呢?
车子又飞上高高山岭,贴着山脊在疾驰。脚下,是质朴、敦厚的黄土,是贫瘠而宝贵的土地。远处,黛色的、褐色的、晶白的公路时隐时现,细练般萦绕在波谷浪山之间。汽车变得小了,轻舟似的浮荡着,浮荡着。
钻工们的家
旅行于陕北高原的吴旗一带,走不到三里五里地,总可以看见一座与当地住舍的情调迥异的院落。它是油田钻井队的列车式帐篷,钻工们的家,或泊在沟壑深处,或栖于山峁之巅,总围拢成一个船的模样,紧紧贴住有着雄沉气度的高原大地。
顺着发白的小路朝山峁走去,路的尽头便是个悠然的庭院。狗儿汪汪地咬了,钻工们的小儿女们用惊喜又陌生的眼睛迎迓远方来的客人。
庭院静悄悄的,有晾晒的工作衫和花衬衣在风里抖动。最惹眼的,算是满院鲜丽的花草了。来自远方的客人,认不出它,只是赞叹不已。钻工的小儿女们凑了上来,告诉客人这些他们最熟悉的花草的名字——“蒿草梅”。
静谧的芬芳中,有一种隐隐的雷声传来。抬眼望去,蓝天白云依旧疏朗朗的。那是高高的钻塔,在另一座山峁上轰响着。这里的主人,正在那儿的钻台上汗涔涔地劳作,探寻大地的血脉。只要开了钻,井打不到油层上,是昼夜不歇气的。往往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的。到了紧火处,还得连轴儿转,几天几夜睡不了觉。雪天雨天,热天冷天,钻声始终是那样高亢深沉的一支歌。
三班倒的钻工们,呼吸着蒿草梅的馨香,浸入这帐篷里的梦乡。不用相约,几乎在同一分钟,几扇帐篷的门开了,戴着铝盔的钻工们走出来,乘卡车到钻塔去上班。一阵工夫,卡车声又愈来愈近,下班的钻工们归来了。
庭院里,一时有拍打泥尘的响声、洗刷声,小伙子们敲碗筷的响声,以及叫唤孩儿吃饭的喊声。当客人在茶饭间打问这里的伙食,钻工们会告诉说:“平时挺好,遇上夏雨冬雪,车子上不来,就没准儿!得下山去背粮食,用碗盆接雨水,或者化雪吃。要么就断顿儿。”
饭后黄昏,是一天中顶热闹的时分。在紧张而强度很大的劳动之后,帐篷与庭院,是体力与精神得以调节和缓冲的处所。有石油姑娘的歌,有小伙子的琴声,或是围着下棋的喧吵和快乐的酒令。有放鸽子的,看闪亮的翅膀溶融入远天。有浇花的,是用旧铝盔栽种的蒿子梅,置于帐篷内,同庭院里的一样呈现其红的、黄的、白的色彩。
这儿的双职工不多。有的女人是来探亲或干服务队的家属,各自的老家也天南海北。住处紧了,一张帆布隔为两个甜蜜的家。帐篷里偶尔传出婴儿的啼哭,是诞生在这里的新的生命,是石油工人的未来。 这开满蒿草梅的庭院,是临时的,打成一口井就搬一回家,这庭院又是永久的,总是列车式帐篷围拢而成,可以泊在高原的任何一块土地上。也总是帐篷扎在哪儿,嵩草梅花儿便开在哪儿。它们像石油工人一样,到处可以开花,到处给生活增添美意。(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