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节选)
没有想到,这个池塘距离嘈杂的三岔路口不过三四十米。拐进人行道旁的一条小径,行走数十步,突然一池的绿水静静地敞在眼前。池塘周边的石栏残缺不全,几棵大榕树四面环抱。大树的树皮青苔斑驳,下垂的树枝几乎触到了水面。一阵微风,三五片叶子悠然落下,一队鸭子不慌不忙地掠开水面的浮萍泅向对岸。由于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外面的车水马龙仅仅剩下了模糊的低鸣。
带我来的人十分肯定:这是“半野轩”的旧址。
池塘附近散落了几幢简陋的水泥建筑,一片凹凸不平的空地围成了临时停车场。可是,这儿进进出出的人从未听说“半野轩”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当年这个私家小园林的主人姓吴,是一个盐商,他的后代之中冒出了一个围棋天才,名叫吴清源。
这个三岔路口称作三角井,多年以前的确有一口圆圆的石井嵌在三岔路口的中央。如今这一带熙来攘往,各种车辆时常堵成一片。三岔路口的北面是一座小山,几个著名的权力机构隐在树木掩映之中;西面是一家老牌饭店,饭店大门口矗立了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三岔路口的南面是一片错落的民居瓦房和几条纵横蜿蜒的小巷。多年之前辗转听说,吴清源故居就在这一片瓦房之间的某个地方,可是我始终没有机会登门。我有时觉得,“半野轩”仅仅是一个不落地的传说,缭绕于墙头或者树梢,飘浮不定,无可稽考,直到这个池塘突如其来地显现。
奇怪的是,吴清源居然记得这个池塘。他在自传之中如此回忆“半野轩”:“院子里古木参天,还有一个不小的池塘,大到了可以泛舟的程度,到对岸有七八十米吧。”我猜吴清源并未在这个池塘泛舟。离开福州赴京定居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
这个池塘之外,“半野轩”的其余部分只能存活于传说之中。
据说“半野轩”坐落于绍因寺的旧址——绍因寺乃福州最早的寺庙,建于晋太康三年,明代荒废。清初,福州的望族萨氏将寺庙旧址辟为别墅,“半野轩”是萨家取的名字。晚清至民国,萨家出现了一些大人物,例如先后担任过清朝海军总司令和民国海军总长的萨镇冰,中山舰舰长的萨师俊,拥有大物理学家、大教育家头衔的萨本栋。然而,清代的乾隆年间,“半野轩”已经易主吴家。
吴清源的祖父吴维贞负责盐务,估计手头比较宽裕。不过,动手将“半野轩”改造为私家园林的是他的四儿子吴继篯。园林之中的池塘是寺庙的遗存,还是日后改造之际人工挖出来的?不得而知。“一碧不尽,万籁无声”,据说这一联形容的是“半野轩”的清幽,或许池塘附近还会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吴继篯善书法,多有题刻,而且为自己取一个别名“菊禅”。事实上,吴维贞老先生才是菊花的痴迷者。他在园子里栽种各个品种的菊花,秋季举办“菊会”,打开园门邀请路人人内赏花。
这些传说的细节多少有些出入,但是,我已经没有兴趣进一步核实。我看不出这些细节与吴清源的围棋天才有什么关系。据说吴清源出生的时候福卅I发洪水,于是长辈为他取名“吴泉”——“清源”是民国时期著名棋士顾水如为他取的号。顾水如是民国时期围棋大师,也是吴清源的围棋领路人。那时吴清源十来岁,开始出入北京的段祺瑞公馆与诸多棋士对弈,有一个号可以避免直呼其名的尴尬。吴清源在自传中说过,他出生在两张八仙桌上。福州的农历五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季节。隐隐的雷声之中,吴清源的母亲把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铺上布垫作为产床。一个传奇棋士的南征北战就是从这两张八仙桌出发的。
田壮壮导演拍摄过一部电影《吴清源》,试图再现他跌宕起伏的一生。福州并未在这部自传性影片之中露面。田导演没有看上“半野轩”的池塘和那两张八仙桌。当然,田导演也没有看上北京,顾水如指点吴清源并且引荐他到段祺瑞公馆这些人们熟知的情节也被挡在电影院的门外。拍摄之前,田导演和吴清源的助手在日本的一家酒吧喝酒。酒吧里的一位日本老者询问他们,来到日本有何贵干?听说他们要拜会吴清源,老者噔地站起来,一连三个鞠躬:“吴清源是个神!”
神是上帝派来教人类怎么下棋的,无所谓出生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那些烟火气十足的轶事无非是造就一个世俗舞台,让神有一个落脚的具体地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吴清源拥有如此之高的围棋天分,估计他自己也不明白。勤勉当然是不可或缺的条件。由于父亲的启蒙,吴清源七岁左右开始学棋。父亲从日本邮购了一些棋谱,吴清源痴迷不已。七岁的稚童每一天长时问端着沉重的棋书打谱,吴清源两只手的中指甚至有些变形——手指的骨骼开始弯曲。可是,这不能证明什么。许多比吴清源更为勤勉的棋士,战绩却乏善可陈。无法解释,吴清源是一个孤独的神。无数夸张的赞美和一些切齿的诅咒如同远远地抛在身后的俗世尘埃,拍电影的田导演也多次表示听不懂他的话。天才多半落落寡合。大多数庸众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他们不乐意满脸堆笑地散发烟卷,天才往往只剩下一个不近人情的乖戾形象。我们可以轻松地盘点棋盘上的吴清源如何将一个个大名鼎鼎的对手斩于马下,十番棋的比试天下无敌,可是,没有多少人想知道,那些奇妙的棋局构想仅仅是一个特殊大脑的自然分泌物,还是包含了痛苦的、久久不愈的内心煎熬。
1984年,七十岁的吴清源正式引退。桥本宇太郎、高川格、坂田荣男等众多日本的著名棋士悉数参加引退仪式。引退仪式是一盘联棋,以一对十——吴清源对垒十名日本棋士。吴清源一身黑色中山装,日本棋士黑色的和服,长袂飘拂。致辞,然后彼此深深地鞠躬。稍稍凝神,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拈起一颗黑子拍在棋盘中央的天元,第一手。我多次想象那个瞬间,心里隐约有“砰”的一声微响。我觉得吴清源就是棋盘中央的那一颗黑子,孤零零的,独自彷徨。
“朝落暮开空白许,竟无人解知心苦。”吴清源感到了孤独的痛苦和悲凉吗?相片之中看不出来。吴清源的多数相片都是神情专注地坐在棋盘之前,心无旁骛。川端康成的文字精致地再现了吴清源年轻时的肖像:“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年轻僧人般的高贵品格。”不得不敬佩作家的文学视力:仙风道骨。到了晚年,吴清源的脸上表情清澈澄明,褪尽了尘世的思虑。光头,一副大大的招风耳,这个形象的确常常让人想到了一个得道高僧。P5-7
实话说,在编辑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处于焦虑状态,因为谁都知道,花城社的散文年选,在其历届主编的精心编辑之下,一直享有盛誉。而我今年是第一次主编本书,唯恐达不到她的高度,有损了这份荣光。所以我是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态,早早就动手开始工作了,想的是为花城再添几许和多许芬芳。
但让我有点“绝望”的是,今年的作品虽然汹涌,可真正让人击节的却不多,能耿耿在心的更少。当然,这可能是我要求太高的缘故,我是多么希望篇篇都是精品,给予读者的越高大上越好。
现在,面对着这份54篇的目录,我先重点向大家推荐鲍鹏山教授的《儒、道、法——成败之间》,这篇发在《美文》杂志上的大散文,仅以八千多字的篇幅,即将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统治和文化治理等诸方面,阐述得明明白白。特别着重讲述了秦国任用商鞅以后,大力推行法家术式,以对内高度集权、对外穷兵黩武的国策,得以迅速在西部崛起;而却又在征服其他六国统一中国后,短短暴亡。该文以鲜明的观点,翔实的史实,条分缕析甚至可说是苦口婆心,将历史的经验提请今人注意:千万别让昨天的乌云,变成明天的倾盆大雨。
李敬泽的《大树》也是我推荐的精品,该文秉承了李氏写史论文的一贯风格,以多个似乎并不相关的人事、物事的迷离呈现,组合成一个类似迷宫的格局,让你徘徊其间,反复穿插,来揣摩和领悟作者的主旨。好的文章都非单向一个层级,聪明的读者也许能领悟到四五分!李敬泽文章的魅力和吸引力也正在这里。
李国文、徐刚、陈世旭、南帆、朱以撒,是我每年散文年选必选的,没办法,这几位就是写得好,可以让最挑剔的读者也软下心来,埋首一口气读完,然后心服口服。
李国文老师今年虚岁八八,已经写了近八十年,伴随着现当代中国的奔腾呼啸一路走来。其文思,其笔力,其心明眼亮,其锋芒力度,一点也没“老而弥温”(“温吞水”的“温”),反而越发热辣、泼辣、老辣,读之真是过瘾,不由不再三击掌。这篇《“隐侯”沈约》,借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号的南朝“文坛盟主”沈约,敲打当今的某些“聪明文人”。请看李国文老师是怎么评说这位沈约的:“诗写得很好,人做得很差,一是太容易转变立场,二是缺乏最起码的节操,三是自以为得计,总自我感觉良好。凡文人,皆聪明,不聪明,无以成文人。沈约太聪明了,聪明过头,便自作聪明,随风转篷,投机取巧,把持不住自己,是他一生的致命伤。”史实上,沈约是拍马屁拍到了蹄子上,生生被帝王吓死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对今天的警示意义,何其深刻。
徐刚的长处在于读书多,读古书多,中国传统文化功底深厚,且不外化于掉书袋而内化为自己的血肉,并用他大半生练就的半文半白、亦文亦诗的典丽语言表达出来。今年他的《野草在摇曳未来》,写的是最不起眼的野草,却从天地玄黄启笔,把小小平凡草写出了史前的长度、永恒自然世界的高度,以及与人类文明相生相长的厚度。他说,“当地球成为草木世界之后,才有姗姗来迟的人类始祖”;他说,“先人留给我们的基因,使后来人对三种物质最有亲近感:土、水与草”;他说:“在未来岁月里,压垮人类的很可能是一根草;拯救人类的,也可能是一根草”。
陈世旭是才子型作家,他的散文一般都是诗,神光熠熠,天花坠坠,既华美又风雅,共意境与语言,几乎篇篇可当作范文来读。这篇《流逝与永恒——侨乡赤坎百年》,按说是写实,如果在一般作家手上,恐怕大多都会流于新闻笔墨;但他仍然以一串串诗性金句呈现出来之,足见其徜徉于文学天地间的从容与笑容。
南帆散文的魅力在于随心所欲地将叙事、抒情、识见、哲理等等共融一体,借物咏怀,繁复丰富,大容量地思考历史、社会、天地、人心.给读者以品咂的启迪。这篇描写棋圣吴清源的《天元》,似平平常常,娓娓道来,写出了吴氏作为棋圣的波澜壮阔,是神一般的存在;但时不时又道出他作为一个人的日常,叫人觉得他离你不远,也得如你我一样走完命运诡谲的一生,原来在人生这道大题面前,谁也做不了特殊的宠儿。
朱以撒的特点是内心洁净,以避开闹哄哄的浮华世间为贵气,躲在安静书斋中做自己的学问与文艺,所以他的散文充盈着幽幽的书卷气,清修,清为,清正,清洁,清丽,清雅,篇篇能勾起我们回归生命本身的反省。他的这篇《进入》,写的居然是钉子,由这生活中最普通的小物件,勾连出从城市到乡村、从自然到社会、从天上到地底、从孩童到老年……诸如种种的司空见惯而又被我们所忽视、所忘记的细节,生发出对生命本在的东东和西西们的回望与思考。
本书中还有一批值得推荐的文章。
朱秀海是以小说著名的作家,他把小说写作的优势带入散文,不做奇丽的语言铺排,不求先锋的结构调度,不以奇谲的创新亮眼,而是用平实的叙述,内藏的情感,静静地展开他汹涌澎湃的内心,在不知不觉间就拨动了读者心头最柔软的那一寸方。《在战场上读(安娜·卡列尼娜)》,写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表面上写得真安静,静到可以阅读完全风马牛的《安娜》,可是在字里行间,我们却分明听到了震撼大地的枪炮声、厮杀声,感受到了战争的真切——残酷,流血,受伤,牺牲,以及永驻人心的爱与痛。
两位少数民族作家嘎玛丹增(藏族)和帕蒂古丽(维吾尔族)多年来都是用汉语写作的,但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思维与语言范式中,加进了他们特有的民族文化因子,便像袁隆平的杂交水稻一样,有了撞击我们心灵的别样的魅力。你看,嘎玛丹增这样写道:“在众神居住之地,谁愿意在心里离开神灵呢。这里没有绝对的强大或卑微,你是大地的主人,也是自然的奴隶。万物平等,是传统和信仰一贯坚持的主张,永远至高无上。”帕蒂古丽则这样感悟她的童年:“我是在荒草中长大的,却从没有这么长久地凝视它们。孩童时代只顾着在一路奔跑中长大,似乎奔跑的方向,就是长大的方向,奔跑的速度,就是长大的速度,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了诱惑。成长中的奔跑,不会为谁停留,我甚至不会停下来,等一株荒草长大、追上来。”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要谈谈问题。
本来想谈的是创新,写文章的人都想越写越好,实现起来却难,固守是没有出路的,唯有创新,筚路蓝缕,开辟新路。所以,这些年不少有识之士都在探索此道,也发表了不少高见。最近读到的是《浙江散文》杂志主编陆春祥的《散文是需要革命的》,道:“散文革命的底气,愚见,就是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坐标式阅读,加上源源不断积聚起来的生活爆发力,这是唯一土壤,在这样的土壤中长出来的散文之树,才会根深枝繁叶茂。”
我自己也意识到了创新的重要性,并且试验着在自己的文章中加劲,也确实得到了些许收获的愉悦。但在编辑完本书之后,我发觉有一个比创新还急迫的问题,更需要解决——为什么本文一开始我说到“绝望”?当然没这么严重,我的本意在于引起各方的注意。注意什么呢?两个字:用力。秋天收获果实的时候,无论是打枣、打栗子、打白果,都必须站在高处,持一长长木杆,用力击打;有时候即使这么用力,还打不下来呢。把这比喻用在文学写作、散文写作,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其实也是同理。譬如,不提古往今来的大师巨匠,即是与当代最杰出的中国作家们相比,我们依凭着自己半吊子学识和不高的智商,本来就写得很不如人意;倘若再不使尽全身的劲头,不是更写不好吗?
我如此说,是发现今年的一个有点共性的问题,即有一批本来还写得很好的作家,明明可以达到某高度,却没使足十分劲,文章立马就水了,藏也藏不住,真让人替他们着急。这,也许是因为大家都越来越忙?也许是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也许是各种办班、出书、采风、研讨、讲座、大赛、评奖……越来越多?但无论怎样,都不可降格以求,古人把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们写的小小陋文虽不至于这么严重,却也是白纸黑字的“个人档案”,今天若不拼尽全力写好每一篇每一行每一个字,将来,恐怕会为自己的一时弱化而后悔的。
我即有悔:记得当年我青春活力四射时,有不止一位前辈劝诫过我,要我趁年轻力壮之时,集中精神写一批好作品。当时我少不更事,没以为然,心想反正素材和想法都在我自己肚子里,将来退休以后再写也不迟。可是今天到了这个年龄段,却从心所欲不起来了,内心即使铆足了劲儿,可眼睛也花、颈椎也疼,胸中那一股力气涨不起来了!是的,是的,生命华年也是写作华年,各位文友,在写作的青春华年里,一定要呕心沥血,全力以付哦!
当下这一篇,一定要是你最好的一篇。如此,才能对得起读者,也对得起我们自己!
2017.10.1初稿于北京马连道莳萋居
2017.11.11定稿于英伦沃克汉姆红房子
韩小蕙编选的《2017中国散文年选》54篇,令人不忍释卷。作者大都是读者仰之弥高的大家名家,如李国文、莫言、冯骥才、方方、王安忆、徐刚、陈世旭、南帆、朱以撒,等等。国文的《“隐侯”沈约》,借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号的南朝“文坛盟主”沈约,敲打当今的某些“聪明文人”。鲍鹏山教授的《儒、道、法——成败之间》,这篇发在《美文》杂志上的大散文,仅以八千多字的篇幅,即将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政治统治和文化治理等诸方面,阐述得明明白白。南帆《天元》,似平平常常,娓娓道来,写出了吴作为棋圣的波澜壮阔,是神一般的存在;但时不时又道出他作为一个人的日常,叫人觉得他离你不远。朱以撒《进入》写的居然是钉子,由这生活中最普通的小物件,勾连出从城市到乡村、从自然到社会、从天上到地底、从孩童到老年……
韩小蕙著有《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有作品被译往美国、匈牙利、韩国等。获中国新闻界荣誉韬奋新闻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优秀编辑奖、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2003年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成为新中国首位在该馆演讲的作家和编辑,并获友谊与进步奖、国会参议员推动中美文化交流奖、旧金山市市长奖等。《2017中国散文年选》是该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