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半夜里开始下,一直没有停过。
那孩子半夜里被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吵醒了,他躺在黑暗中,听见父亲在抱怨屋里有一种什么气味。父亲穿着一条灰颜色的短裤在地上走来走去,他觉得父亲不穿衣服的样子很不好看,就把头扭到一边。他听见一阵唰唰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在仔细地扫地,母亲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看不见她的脸,他趴在枕头上,只能看见她身上的某一个雪白的地方正随着运动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扭动。
一只钟在黑暗中铮铮地走着,每走一下,都像是扎了一针。
忽然,父亲走过来,拧住他的一只耳朵,对他说,养你有什么用,就知道睡觉。父亲的声音很遥远,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他感到耳朵火烧火燎,便开始逃避那只手,但是那种剧烈的疼痛始终伴随着他。
后来他不再挣扎了,平平地躺着,望着苍茫的屋顶。
后来,他听见他们在吃东西,好像是鱼,还好像还有土豆的味道。可是吃着吃着,那条鱼好像突然跑了,他听见他们在尖声叫唤。
他翻过身,两手支着下巴,仔细地看他们吃东西,有一股汤流到母亲的腿上,他差一点笑出来。这以后,他就兴致勃勃地起来,蹲在母亲面前,一下一下地舔那股汤。他舔得很轻,很慢,母亲吃吃地笑着。后来,趁父亲不注意,他一转身从盘子里拿了一个土豆塞进嘴里,然后再继续舔母亲腿上的汤。那时,母亲显得很痴迷,很陶醉,她的手上全是亮晶晶的鱼鳞。
后来,父亲发现盘子里少了一个土豆,一下子坐到地上.大哭不止,过了许久以后还眼泪汪汪的。
后来,天亮了,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牙齿雪白而光亮,像一组细小干净的琴键,要是摁几下,说不定会摁出一阵好听的声音。
早饭吃得缓慢而宁静,碗里的米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滚动。他听见外面白茫茫的雨地里,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唱歌,有人急急地走路,路上稀软松滑的泥叽叽咕咕地叫着。眼前的路纷纷逼来,遇到一些阻挡它们的房子后,又都各自闪开了。雨里的风很有力,将一顶草绿色的帽子刮来刮去,他哈哈地笑着。又听见附近的一问小屋子里,有人正在喝酒,说这个时候,有一个干净空寂的地方,槐树的花一落一开,那里正在打仗,半边天都是红的。
那孩子经常站在一些又高又窄的房子上,瓦缝里蹿出根根直立的黄草,有风来时,就集体摇晃,风一走,又都站得笔直。每年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都有人在又高又窄的房子里很凄凉地拉着二胡,声音如游丝断线,听上去,瘦极了。其实不止是二胡的声音,还有很多的东西也都非常的瘦,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九岁,那孩子的胳膊上生出细细的柔软的茸毛,黄而白的茸毛,像是太阳下透明的草丛,他有时能看见有人埋伏在他的那些草丛里。
从房子的附近传来一阵鸽子的叫声,父亲说很可能是鸽子的腿让墙壁给夹住了,他听了心里很难过。他发现他的牙齿在嘎嘎地打战,一遇到下雨天,牙齿就会这样嘎嘎地响个不停。大约一年多以前的一个陌生的春天,有一个高大而漂亮的女人说要活埋他,她把他埋进她柔软而丰饶的肉里,那里的山地很多,他数了很久都没有数过来,后来也就不再数了。(P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