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
也许我应该略微写一写我的童年,以免那个十几岁的古怪小人儿仿佛很突兀地闯进书中,开始对你喋喋不休地讲述她远远算不上丰富多彩的生活。无论如何,你不能对轰轰烈烈、令人激动的事抱有幻想。她的经历和你没有多少差别;她的想法可能比你的复杂一点儿,也可能比你的更简单;她的年少时光和你一样,是在一种近乎无知、无愁可言却又不乏烦恼的状态中就那么溜走了,而在它溜走的时候,她也和你一样,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失去什么。
可是,我已经把小学以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完整”和我的这部分记忆绝对无关。我无法清楚地记起任何一件完整的、有始有末的事件,我不能清楚地复述任何一次对话,我只有一鳞半爪、只言片语的模糊回忆。如果偶尔有几件事变得完整,那也是因为家里人后来讲起,补缀了我那可怜的、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有时候,我自己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记忆,还是幻想与印象融合而成的奇特产物。
但不能说记忆模糊的童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让人惊讶的是,它其实留给我一些很强烈的印象。这就仿佛一个人面对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在闪动的波光中,他看不清楚具体的东西,但他的印象仍然强烈,强烈到当他闭上眼,那种印象仍像是在他的眼皮上、脑海中跳跃。我关于那时的记忆就是一团光亮的烟云,在这光亮的烟云中,所有东西连成了一片,糅合、纠缠在一起。我的童年记忆中只有光亮,没有阴影。的确,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这些印象的碎片中的某一些。
你如今已经了解,我出生在老十字街路口向西一点儿的某单位家属院,它也是我度过整个童年的家。那房子当然不属于我们,就像连我们自己也属于国家一样,那房子也属于国家,被一个如今已经消失、当时名叫“房产局”的单位管辖、分配。
在我小时候稚气荒唐的想象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住在家属院里。在街道的南面,和我们家属院相对的是盐业公司的家属院;在我们这个大院的西面,与我们相隔一条巷子,则是邮电局的家属院。有一天,妈妈带我去找她的一位朋友,我跟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当时感觉已经走到了小城的最东面。最后,我们走进一个空空落落的大院子,妈妈告诉我说这是食品公司家属院。我们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更大的院子,我问院墙后面是什么,妈妈说那是棉麻公司家属院……小时候,我们附近一带的小孩儿在一起玩儿,大家彼此区分的标志不是名字(似乎那时候我们不觉得有记住对方名字的必要),而是来自哪一个单位家属院。譬如,如果妈妈问我们上午和谁在一起玩儿,我们会如此回答:和两个盐业公司家属院的小孩儿还有一个邮电局家属院的小孩儿在一起玩儿。如果我们被欺负了,也会记住欺负自己的小孩儿是哪个家属院的,结果我们的怨意不是针对某个人,它十分抽象而模糊地覆盖了那个神秘院子里住着的一群人,还有一堆平房、瓦房。一般来说,我们不敢进入其他的家属院,即使我们只和它隔着一道打开的铁门,甚至一个连门也没有的人口,我们也不会走进他人的领地。很难想象,小小的孩子已经有那么强烈的“领地”意识。我们会跑到各自家属院的外面,在街边或者巷子里玩儿。
我不记得我们玩过的游戏了,只记得我们傻傻地站在某个家属院围墙的下面,站成一排,无所事事,发呆、看其他人、胡扯、莫名其妙地欢笑,这是静态的玩耍,而动态的玩耍则是不知所终的奔跑、追逐,在这种游戏里,你常常不知游戏是从何时开始、怎么开始的,突然间,你在追赶一个人,但慢慢地却失去了目标,结果忘记了是你在追赶谁还是在逃避谁的追赶。游戏的结果总是乱成一团,他抓着他的衣服、她扯着她的袖子,一番哄笑。
但无论在多么混乱的游戏里,都不可能出现她扯着他的袖子或是他抓住她的胳膊的情况,因为即便我们只有几岁,也已经坚定地接受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我们当时谁也没听说过这句话,更不理解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个原则,却严格地履行着它。一大群来自各个家属院的小孩儿凑在一起,结果总是男孩儿和男孩儿玩,女孩儿和女孩儿玩。如果哪个男孩儿或女孩儿表示出要和异性小朋友友好交往的意思,他或她就会被大家嘲笑,甚至会被指责“不要脸”(这个词是我们从大人们那里学来的),在这个群体中,他们会遭到集体的歧视嘲笑和冷落。
P14-17
张惠雯的短篇小说温婉、细腻、节制,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她善于将普通的人、事进行审美的转换,在一派琐碎平庸的日常中发掘出诗意的可能。她作品中的人物朴素而敏感,多有些艺术家的气质,这使得她的作品整体上呈现出抒情的风格,并指向一种形而上的境界。
——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颁奖词
我逐渐熟悉的城市(后记)
我在休斯敦时,曾做过一个颇为感伤的梦。在梦里,我走下一道弯曲的、长长的楼梯,来到一条明亮的过道里。我在过道里遇见一些女孩儿,那是我绿园的朋友们,像在大学时候,我们亲热地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我似乎还看见了过道窗户外面的那棵棕榈树,它和我在绿园时透过卧室窗户所看到的棕榈树一模一样。天气炎热,我们都穿着裙子,一个女孩儿头上还裹着一条鲜艳的三角巾,在梦里,我感到我们很年轻、很年轻。是的,我在梦里一下子就跳回到我的大学时光,那一定是二○○○年以前的事,那时候,我眼前有一大片空空荡荡的青春,日子在长夏里一天天地过去,悠闲、缓慢……等我醒来,我意识到我是在美国的南方,在地球另一端的另一个城市,远离我梦见的那个多年来作为我生活中心的城市,也远离了我那已经挥霍、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流走的青春。在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悲伤,那悲伤就像岁月本身一样昏暗、幽深、不着边际。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我比我意识到的更眷恋那段时光,眷恋我度过那段时光的城市。
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比它更熟悉。这不是因为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十五年,而是因为在这十五年中,我从少年走向青春,直到迈过我人生的第三十二个年头。
这段时光的每一天、每一月,周围的变迁如此细微、难以察觉,不像是变迁,更像一种律动;正如时光并非在有声有形地流逝,而是于无形中将一切悄然渗透。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早晨、同样的雨季、同样掠过公路两旁的永生一般的雨林、同样在傍晚时分亮起灯光如层叠的透明匣子一样的楼屋、同样在阳台上和窗前伫立观看的人们以及同样的风吹来的同样的海洋的气味。我生活在漫长的、无止境的夏天里,感到时间仿佛凝滞不流。日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似乎毫无变化地度过,但突然之间回过神来,发现五年、十年都已经流逝而去。在此过程中,我从排斥这个城市到逐渐习惯了它,然后熟悉它、喜欢它。关于城市本身,可以另写一整本书,但这将是另一个话题。
如果很多人喜欢新加坡的整洁繁华和管理有序,我则喜欢它那由不同肤色不同服饰不同食物混杂而生的喧闹的生命力,它所散发的海洋和雨林的气味,以及那些来自并不幽深的历史之中、被小心保留下来的旧事物的味道……
在这个小小的岛屿和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人离海很近。在国大的校园里,很多地方都能望见大海;金融区高耸的现代建筑群伫立在填海填出的土地上;新加坡河穿过著名的驳船码头汇人大海;人们周末的娱乐是去东海岸……海就在每天的生活里,人就在海水之中的巨石上。可对我来说,海从来不是一个仅仅美丽的东西,它几乎是一种使人心生畏惧的、不友善的浩瀚力量,让我联想到吞没、席卷这些无情的词汇,它仿佛在提醒你你在这个世间多么渺小,随时会被海洋一样的力量带走、不留半点儿痕迹。但海洋的确美丽,幽深莫测、引人遐想。有时你正倾听它宏大而暴怒的潮声,突然间这声音又变换成海浪轻拍礁石、泡沫舔舐沙滩的低柔音乐。海洋似乎昭示着浩瀚世间的极美丽与极险恶,似乎预示着在这世间,人就像一个水手,他要勇敢、顽强地履行职责,也要随时接受考验和灾难。
……
它也让我走得更远。
我回想一个人的变化,仿佛能看到这样一些形象:那个家属院里孤独的、无法参与游戏的孩子;那个无知而任性、带着苦恼神情坐在驶离家门的车里的女孩儿;那个在晚饭后和另一个女孩儿在别墅区幽静的小路上默然散步、对他人的生活方式存有强烈的好奇的人;那个想把自己隐藏在一堆本地学生当中,却因不能熟练操作眼前的电脑、听不懂老师的问题而深深自卑、羞愧的人;那个在夜里为人生去向的选择而焦虑、辗转反侧无法人眠的人;那个在封闭的小房间里、燥热的台灯底下阅读到深夜、为那个虚构的世界啜泣或狂喜的人;那个还未能写出任何一篇成功的小说就已把写作视为终生之爱的荒谬的人……每一个都是我,又似乎每一个都不是我,而每一个影像最后都走过去了、消失了,仿如生命的演进,然后只剩下现在的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我,离开了眺望的窗边,坐在这里,在一片寂静之中,面对着电脑上恼人的文字,准备记录我那微不足道、惘然已逝的青春的一部分。
我不由得想起帕穆克在《黑色之书》中所写的那段话:
“毕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让人惊奇了。除了书写。除了书写。是的,当然了,除了书写,那是唯一的慰藉。”
张惠雯
2013年11月初稿于美国体斯敦
2014年4月完稿于美国休斯敦
作者张惠雯在大学时有个机会能到新加坡学习生活,时值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去,遇到的许多事情都对她后来的成长具有意义。作者有大量写作经验,《惘然少年时》是她成长的记录史。她的写作经验使本书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每个读者的心灵有应和。
张惠雯著的《惘然少年时》的文字简洁而生动,由于多年的小说创作而使得作者对描摹对象的描写细致而生动,这种优势表现的如此明晰,而使得整部作品具备了独特的生命色彩。
本书对刚刚进入大学的交换生的生活,做了形象生动的描写,这样的经历对许多可能有同类的经历的后来人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