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诚
真诚这个词,我们都会说,但是,它却是轻易不能得到的品质。作为创作者,我在这个时代里感受到的困惑是很多的。
三十年前,我们这些年轻人只是把印象派以来的西方艺术史里的图像作为反写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旗帜和口号来用了,有了这面大旗,自己好像就站住了,存在了。在心理学上,弗洛伊德用过一个概念叫作“自居”(identification),可以用来解释这个现象。借用,是“85 美术新潮运动”的大部分内容。我属于“85 一代人”,这些意识都有过。而到了我自己的自觉性提高时,我觉得,传统才是我面临的大问题。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出了“85 新潮”的模仿性质太多了,在那个基础上,不可能弄出来真正的好质量的艺术。
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个真,可以说是真诚,也可以说是真实。这个“真”,用语言来表述好像不甚明了,我们在画里看到的就会生动得多。古人在诗词里,在绘画里,谈了很多关于真的问题,他们力践了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把真感情与有境界联系在一起,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自身经验的观照与实际的重合,真字才是核心,动真才动情,这是我反对制作性艺术的缘由。一个画家,与这张纸是心心相印的关系,这张纸上的所有痕迹是他的真实,也无法伪装。我对工笔画不反感,但我对制作式的工笔画反感。
对艺术家来说,这个真应该是指他活命的方式,是他对某件事的彻底交代。因此,作品里存在的矫饰的美,从我自己来说就受不了。文人画的初始是文人发牢骚,牢骚是真实的,文人画最高的地方在于表现这种心性,这种真。现在的中国,从价值观来说是一盘散沙,有道德高蹈者宣布宏大关怀,低微者苟活就行。所以,你打算以审美性的方式快活地活下去,几乎不可能。但这恰是一个历练心性的道场,在这样的环境里,究竟如何对待自己的真,这绝不是一个小问题。
女性主义
从我个人而言,从前面临的很多问题与性别身份是相关的,一个年轻的女性,别人对你的期待正与当时你散发出来的主要的东西是相呼应的。问题不在于外部如何看我,在于我自己想被如何看见。我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别人看见什么”和“要别人看见什么”,不过,这既是我面临的大矛盾,也是我思考的契机。我考虑了很多关于身份的问题,我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心别人对待身份的看法。读了女性主义的著作,参加了女性主义的展览和论坛,与同伴们讨论类似的话题。我对女性主义有自己的看法。我看过的女艺术家极容易成为两种类型,一是风花雪月地表现一种“美”,而这种美也正符合日常社会开辟出来的标准和要求,这些美常常让我感觉到是虚假的,而这种虚假已变成了某种“真实”。这种“美”是一种没有自主性的东西,一种没有刺穿力的东西,随波逐流,甚至是媚俗,这个媚俗,是米兰·昆德拉说的那个kitsch(媚俗)。有种甜腻腻的画风,最难忍受,当我置身在这样的女性作品前,会觉得很不舒服,这不是自觉的艺术,是被蒙蔽的。另一种类型是,简单的女性宣言,标签化的,这是号称女性主义者最容易踩踏的空间,我同样不能认同。这种类型的特点是否认女性自身的特性,以反特性的面目出现。我曾说过,如果就把这种认定为是女性主义艺术,我就不是女性主义的艺术家,我宁可因此得罪同道。这两类,一种是顺应着,一种是逆袭着,但看起来却有同样的心理需求——标榜。这两个都有一种迷失,用某种东西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读看很多的东西,常被赚了眼泪,有为帕慕克的感情真诚而感动的眼泪,也有因媚俗电视剧煽情而落的眼泪,我们有时候也被弄糊涂了。没有自觉,辨别不出这些眼泪的性质。我认为,女性主义是一种绝对的对自我的认同的态度,它包含着我们承认或不承认的部分。
女性主义面对世界的重要态度是她需要承认一个由男性建立起来已经存在的社会,无论愿意接受与否。我说过,用男人教给我们的知识来打倒男人,这是个明显的悖论。看不见这一点,将会走上很虚妄的道路。我看过一些女性做这些无谓的竞争,目的就是想否认这个现实。反对压迫,却又要去压迫别人,这是我最不赞同的。女性,作为自主性的主体的历史很短,就近些年来的研究成果看,再钩沉也没法炮制出更多的历史来,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近一百年来是女性最黄金的时代。
我常怀感激之情,感激自己生在这一个时代,我有能力对很多事情说“不”。
P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