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①。
古诗文 | 古诗十九首(魏晋·无名氏) |
释义 | 古诗十九首(魏晋·无名氏)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①。 其二(魏晋·无名氏) 押有韵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二。 叠字用得相当漂亮。 她,独立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为什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如此用心;为什么,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扶着窗棂,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什么呢?望见了园久河畔,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无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 (《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 远行人的心儿。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拔着她那青春的情思。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 禁回想起生活的波弄,她,一个倡家女,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惬心的郎君,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然而何以造化如此弄人,她不禁在心中呐 喊:“远行的荡子,为何还不归来,这冰凉的空床,叫我如何独守!” 本诗定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的章法、“秀才说家常话”(谢榛语)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 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本诗,也是《古诗十九首》那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到的精妙。 诗的结构看似平直,却直中有婉,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正反相照之妙。诗境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草色柳烟,是她望中所见,但诗人--他可能是偶然望见美人的局外人,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代她设想,则自然由远而近,从园外草色,收束到园内柳烟,更汇聚到一点,园中心那高高楼头。自然界的青春,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美到了极至。而唯其太美,所以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也只是读诗至此,方能进一步悟到,开首那充满生命活力的草树,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十九首》之味外味。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形成前后对照,首尾相应的结构。然而诗中那朴茂的情韵,使人不能不感到,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营构,他,只是为她设想,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一一写成,感情的自然曲折,形成了诗歌结构的自然曲折。 诗的语言并不经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而且一连用了六个,但是贴切而又生动。青青与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重在色调,郁郁兼重 意态,且二者互易不得。柳丝堆烟,方有郁郁之感,河边草色,伸展而去,是难成郁郁之态的,而如仅以青青状柳,亦不足尽其意态。盈盈、皎皎,都是写美人的风 姿,而盈盈重在体态,皎皎重在风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那般由隐绰到不鲜的感觉,试先后互易一下,必会感到轻重失当。娥娥与纤纤同是 写其容色,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纤纤是细部的刻划,如互易,又必格不顺。六个叠字无一不切,由外围而中心,由总体而局部,由朦胧而清晰,烘托刻画了楼上 女尽善尽美的形象,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的的过程逐次映现的。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 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不见雕琢之痕,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词藻,效果未必会如此好。这就是所谓“秀才说家常话”。 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变化美。青青是平声,郁郁是仄声,盈盈又是平声,浊音,皎皎则又为仄声,清音;娥娥,纤纤同为平声,而一浊一清,平仄与 清浊之映衬错综,形成一片宫商,谐和动听。当时声律尚未发现,诗人只是依直觉发出了天籁之音,无怪乎钟嵘《诗品》要说“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了。这种出于 自然的调声,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细辨之,自可见与后来律调的区别。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这单调中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 心声。 无须说,这位诗人不会懂得个性化、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但深情的远望或悬想,情之所钟,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这是一位倡女,长 年的歌笑生涯,对音乐的敏感,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拔、激动。她不是王昌龄《闺怨》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她凝妆上楼,一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她娥娥红当也不是为与春色争美,而只是为了伊人,痴想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因此她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她受苦太深,希望太切,失望也因而太沉重,心灵的重压,使她迸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裸的情热的呐喊。这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式的精致的委婉,而只是,也只能是倡家女的坦露。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才与其明艳的丽质,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也通过她使读者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虽然这种个性化的典型性,在诗人握笔之际,根本不会想到。 (马茂元 赵昌平) 其三(魏晋·无名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三。 这首诗与《古诗》中的另一首《驱车上东门》(见后)在感慨生命短促这一点 上有共同性,但艺术构思和形象蕴含却很不相同。《驱车上东门》的主人公望北邙 而生哀,想到的只是死和未死之前的生活享受;这首诗的主人公游京城而兴叹,想 到的不止是死和未死之时的吃好穿好。 开头四句,接连运用有形、有色、有声、有动作的事物作反衬、作比喻,把生 命短促这样一个相当抽象的意思讲得很有实感,很带激情。主人公独立苍茫,俯仰 兴怀:向上看,山上古柏青青,四季不凋;向下看,涧中众石磊磊,千秋不灭。头 顶的天,脚底的地,当然更其永恒;而生于天地之间的人呢,却像出远门的旅人那 样,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文选》李善注引《尸子》、《列子》释“远行客”: “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 《古诗》中如“人生寄一世”,“人生忽如寄”等,都是不久即“归”(死)的意 思。 第五句以下,写主人公因感于生命短促而及时行乐。“斗酒”虽“薄”(兼指 量少、味淡),也可娱乐,就不必嫌薄,姑且认为厚吧!驽马虽劣,也可驾车出游, 就不必嫌它不如骏马。借酒销忧,由来已久;“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诗经· 邶风·泉水》),也是老办法。这位主人公,看来是两者兼用的。“宛”(今河南 南阳)是东汉的“南都”,“洛”(今河南洛阳)是东汉的京城。这两地,都很繁 华,何妨携“斗酒”,赶“驽马”,到那儿去玩玩。接下去,用“何郁郁”赞叹洛 阳的繁华景象,然后将笔触移向人物与建筑。“冠带”,顶冠束带者,指京城里的 达官显贵。“索”,求访。“冠带自相索”,达官显贵互相探访,无非是趋势利, 逐酒食,后面的“极宴娱心意”,就明白地点穿了。“长衢”(大街),“夹巷” (排列大街两侧的胡同),“王侯第宅”,“两宫”,“双阙”,都不过是“冠带 自相索”,“极言娱心意”的场所。主人公“游戏”京城,所见如此,会有什么感 想呢?结尾两句,就是抒发感想的,可是歧解纷纭,各有会心,颇难作出大家都感 到满意的阐释。有代表性的歧解是这样的: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主人公。“极宴”句承“斗酒”四句而来,写主人公享乐。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冠带”者。“是说那些住在第宅、宫阙的人本可以极宴 娱心,为什么反倒戚戚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 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余冠英《汉魏六朝 诗选》)。 一云结尾两句,分指双方。“豪门权贵的只知‘极宴娱心’而不知忧国爱民, 正与诗中主人公戚戚忧迫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 从全诗章法看,分指双方较合理,但又绝非忧乐对照。“极宴”句承写“洛中” 各句而来,自然应指豪权贵。主人公本来是因生命短促而自寻“娱乐”、又因自寻 “娱乐”而“游戏”洛中的,结句自然应与“娱乐”拍合。当然,主人公的内心深 处未尝不“戚戚”,但口上说的毕竟是“娱乐”,是“游戏”。从“斗酒”、“驽 马”诸句看,特别是从写“洛中‘所见诸句看,这首诗的主人公,其行乐有很大的 勉强性,与其说是行乐,不如说是借行乐以销忧。而忧的原因,也不仅是生命短促。 生当乱世,他不能不厌乱忧时,然而到京城去看看,从“王侯第宅”直到“两宫”, 都一味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全无忧国忧民之意。自己无权无势,又能有什么作为, 还是“斗酒娱乐”,“游戏”人间吧!“戚戚何所迫”,即何所迫而戚戚。用现代 汉语说,便是:有什么迫使我戚戚不乐呢(改成肯定语气,即“没有什么使我戚戚 不乐”)?全诗内涵,本来相当深广;用这样一个反诘句作结,更其馀味无穷。 (霍松林) 其四(魏晋·无名氏) 押真韵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①。 评注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四。 具陈:全部说出。 筝:乐器名,瑟类。古筝竹身五弦,秦汉时筝木身十二弦。 奋逸响:发出超越寻常的音响。 令德:贤者,指作歌辞的人。 高言:高妙之论,指歌辞。 识曲:知音者。 真:真理。这句是说知音者请听歌中的真意。所谓“高言”和“真”都指下文“人生寄一世”六句。 齐:一致。“齐心同所愿”,是说人人所想的都是这样,心同理同。 含意:是说心中都已认识那曲中的真理。 未伸:是说口中表达不出来。 奄忽:急遽的意思。 飙尘:暴风自下而上为“飙(音标)”。“飙尘”,是卷地狂风里的一阵尘土。以上二句是说人在世上是暂时寄居,一忽儿就完了。 策:鞭马前进。 高足:指快马。 津:渡口。“要路津”比喻有权有势的地位。以上二句是说应该赶快取得高官要职。 轗轲:本是车行不利的意思,引申为人不得志的意思。以上六句就是座中人人佩服的高言真理,这里面含有愤慨和嘲讽,而不是正言庄语。 【简析】: 这诗所歌咏的是听曲感心。托为阐明曲中的真意,发了一番议论。议论的内容是:人生短促,富贵可乐,不必长守贫贱,枉受苦辛。这些是感愤的言语,也有自嘲的意味。 其五(魏晋·无名氏)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五。 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君门深远、 宦官挡道的苦闷时代。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才行;善琴秦,怎少得了钟期这 样的知音?壮志万丈而报国无门,--在茫茫人和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 呢? 此诗的作者,就是这样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这失意当然是政治上的,但在 比比倾诉之时,却幻化成了“高楼”听曲的凄切一幕。 从那西北方向,隐隐传来铮铮的弦歌之音。诗人寻声而去,蓦然抬头,便已 见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这高楼是那样堂皇,而且在恍惚之间又很眼熟:“交 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刻镂着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 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正是诗人所见过的帝宫气象。但帝宫又不似这般孤清, 而且也比不上它的高峻:那巍峨的楼影,分明耸入了飘忽的“浮云”之中。 人们常把这四句所叙视为实境,甚至还有指实其为“高阳王雍之楼”的(杨炫 之《洛阳伽蓝记》)。其实是误解。明人陆时雍指出,《古诗十九首》在艺术表现 上的一大特点,就是“托”:“情动于中,郁勃莫已,而势又不能自达,故托为一 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古诗镜》)。此诗即为诗人假托之“境”, “高楼”云云,全从虚念中托生,故突兀而起、孤清不群,而且“浮云”缥缈,呈 现出一种奇幻的景象。 那“弦歌”之声就从此楼高处飘下。诗中没有点明时间,从情理说大约正什夜 晚。在万籁俱寂中,听那“音响一何悲”的琴曲,恐怕更多一重哀情笼盖而下的感 觉吧?这感觉在诗人心中造成一片迷茫:“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杞梁” 即杞梁殖。传说他为齐君战死,妻子悲恸于“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 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崔豹《古今注》)。而今, 诗人所听到的高楼琴曲,似乎正有杞梁妻那哭颓杞都之悲,故以之为喻。全诗至此, 方着一“悲”字,顿使高楼听曲的虚境,蒙上了一片凄凉的氛围。 那哀哀弦歌于高处的“歌者”是谁?诗人既在楼下,当然无从得见;对于读者 来说,便始终是一个未揭之谜。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诗中将其比为“杞梁妻”, 自必是一位女子。这女子大约全不知晓,此刻楼下正有一位寻声而来、伫听已久的 诗人在。她只是铮铮地弹着,让不尽的悲哀在琴声倾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 徊。”“商”声清切而“多伤”,当其随风飘发之际,听去该有多么凄凉!这悲弦 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回,大约正如白居易《琵琶行》所描述的,已到了“ 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之境。接着是铿然“一弹”,琴歌顿歇, 只听到声声叹息,从高高的楼窗传出。“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在这阵阵 的叹息声中,正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追着消散而逝的琴韵回旋! 这四句着力描摹琴声,全从听者耳中写出。但“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读者从那琴韵和“叹”息声中,不正隐隐约约,“看见” 了一位蹙眉不语、抚琴堕泪的“绝代佳人”的身影?但妙在诗人“说得缥缈,令人 可想而不可即”罢了(吴淇《选诗定论》)。当高楼弦歌静歇的时候,楼下的诗人 早被激得泪水涔涔:“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人生谁无痛苦?但这歌者的痛 苦似乎更深切、广大,而且是那样难以言传。当她借铮铮琴声倾诉的时候,难道不 希望得到“知音”者的理解和共鸣?但她找到了“知音”吗?没有。这人世间的“ 知音”,原本就是那样稀少而难觅的呵!如此说来,这高楼佳人的痛苦,即使借琴 曲吐露,岂不也是枉然--这大约正是使她最为伤心感怀、再三叹自的原故罢? 但是,我们的诗人,却从那寂寂静夜的凄切琴声中,理解了佳人不遇“知音” 的伤情。这伤情是那样强烈地震撼了他--因为他自己也正是一位不遇“知音”的 苦苦寻觅者呵!共同的命运,把诗人和“歌者”的心连结在了一起;他禁不住要脱 口而出,深情地安慰这可怜的“歌者”:再莫要长吁短叹!在这茫茫的人世间,自 有和你一样寻觅“知音”的人儿,能理解你长夜不眠的琴声。“愿为双鸿鹄,奋翅 起高飞”,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 长云!这就是发自诗人心底的热切呼唤,它从诗之结句传出,直身着“上与浮云齐 ”的高楼绮窗飘送而去。伤心的佳人呵,你可听到了这旷世“知音”的深情呼唤? 正如“西北有高楼”的景象,全是诗人托化的虚境一样;人们自然明白:就是 这“弦歌”高楼的佳人,也还是出于诗人的虚拟。缌的读者一眼即可猜透:那佳人 实在正是诗人自己--他无非是在借佳人不遇“知音”之悲,抒写自身政治上的失 意之情罢了。不过,悲愤的诗人在“抚衷徘徊”之中会生此奇思:不仅把自身托化 为高楼的“歌者”,而且又从自身化出另一位“听者”,作为高楼佳人的“知音” 而欷歔感怀、聊相慰藉--透过诗面上的终于得遇“知音”、奋翅“高飞”,人们 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种“四顾无侣”、自歌自听的无边寂寞和伤情!诗人的内心痛 苦,正借助于这痛苦中的奇幻之思,表现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吴淇称《古诗十 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不知读者可有同感? (潘啸龙) 其六(魏晋·无名氏) 押皓韵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六。 有许多动人的抒情诗,初读时总感到它异常单纯。待到再三涵咏,才发现这“ 单纯”,其实寓于颇微妙的婉曲表现之中。 《涉江采芙蓉》就属于这一类。初看起来,似乎无须多加解说,即可明白它的 旨意,乃在表现远方游子的思乡之情。诗中的“还顾望旧乡,第路漫浩浩”,不正 把游子对“旧乡”的望而难归之思,抒写得极为凄惋么?那么,开篇之“涉江采芙 蓉”者,也当是离乡游子无疑了。不过,游子之求宦京师,是在洛阳一带,又怎么 可能去“涉”南方之“江”采摘芙蓉?而且按江南民歌所常用的谐音双关手法,“ 芙蓉”(荷花)往往以暗关着“夫容”,明是女子思夫口吻,岂可径指其为“游子”?连主人公的身分都在两可之间,可见此诗并不单纯。我们不妨先从女子口吻, 体味一下它的妙处。 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开的美好季节。在风和日丽中,荡一叶小舟,穿行在“ 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开始一年一度的采莲活动,可是江南 农家女子的乐事!采莲之际,摘几枝红莹可爱的莲花,归去送给各自的心上人,难 说就不是妻子、姑娘们真挚情意的表露。何况在湖岸泽畔,还有着数不清的兰、蕙 芳草,一并摘置袖中、插上发际、幽香袭人,岂不更教人心醉?--这就是“涉江 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两句吟叹,所展示的如画之境。倘若倾耳细听,你想必还能 听到湖面上、“兰泽”间传来的阵阵戏谑、欢笑之声哩! 但这美好欢乐的情景,刹那间被充斥于诗行间的叹息之声改变了。镜头迅速摇 近,你才发现,这叹息来自一位怅立般头的女子。与众多姑娘的嬉笑打诨不同,她 却注视着手中的芙蓉默然无语。此刻,“芙蓉”在她眼中幻出了一张亲切微笑的面 容--他就是这位女子苦苦思念的丈夫。“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长长的吁 叹,点明了这女子全部忧思之所由来:当姑娘们竞采摘着荷花,声言要氢最好的一 朵送给“心上”人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正远在天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 “芙蓉”,此刻以能遗送给谁?人们总以为,倘要表现人物的寂寞、凄凉,最好是 将他(她)放在孤身独处的清秋,因为那最能烘托人物的凄清心境。但你是否想到 ,有时将人物置于美好、欢乐的采莲背景上,抒写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忧伤,正具 有以“乐”衬“哀”的强烈效果。 接着两句空间突然转换,出现在画面上的,似乎已不是拈花沉思的女主人公, 而是那身在“远道”的丈夫了:“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仿佛是心灵感诮似 的,正当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忧愁,回望 着妻子所在的故乡。他望见了故乡的山水、望见了那在江对岸湖泽中采莲的妻子了 么?显然没有。此刻展现在他眼间的,无非是漫漫公元 尽的”长路“,和那阻止 山隔水的浩浩烟云!许多读者以为,这两句写的是还望“旧乡’的实境,从而产生了 诗之主人公乃离乡游子的错觉。实际上,这两句的“视点”仍在江南,表现的依然 是那位采莲女子的痛苦思情。不过在写法上,采用了“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 乡而叹长途”(张玉谷《古诗赏析》)的“悬想”方式,从面造出了“诗从对面飞 来”的绝妙虚境。 这种“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与《诗经》“卷耳”、“陟岵”的主人 公,在悬想中显现丈夫骑马登山望乡,父母在云际呼唤儿子的幻境,正有着异曲同 工之妙--所以,诗中的境界应该不是空间的转换和女主人公的隐去,而是画面的 分隔和同时显现:一边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远天,身后的密密荷叶、 红丽荷花,衬着她飘拂的衣裙,显得那亲孤独而凄清;一边则是云烟缥缈的远空, 隐隐约约摇晃着返身回望丈夫的身影,那一闪面隐的面容,竟那般愁苦!两者之间 ,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双方都茫然相望,当然谁也看不见对方。正是在 这样的静寂中,天地间幽幽响起了一声凄伤的浩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浩叹无疑发自女主人公心胸,但因为是在“对面”悬想的境界中发出,你所感 受到的,就不是一个声音:它仿佛来自万里相隔的天南地北,是一对同心离居的夫 妇那痛苦叹息的交鸣!这就是诗之结句所传达的意韵。当你读到这结句时,你是否 感觉到:此诗抒写的思无之情虽然那样“单纯”,但由于采取了如此婉曲的表现方 式,便如山泉之曲折奔流,最后终于汇成了飞凌山岩匠急瀑,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 声? 上文已经说到,此诗的主人公应该是位女子,全诗所抒写的,乃是故乡妻子思 念丈夫的深切忧伤。但倘若把此诗的作者,也认定是这女子,那就错了。马茂元先 生说得好:“文人诗与民歌不同,其中思妇词也出于游的虚拟。”因此,《涉江采 芙蓉》最终仍是游子思乡之作,只是在表现游子的苦闷、忧伤时,采用了“思妇调”的“虚拟”方式:“在穷愁潦倒的客愁中,通过自身的感受,设想到家室的离思 ,因而把一性质的苦闷,从两种不同角度表现出来”(马茂元《论〈古诗十九首〉》 )。从这一点看,《涉江采芙蓉》为表现游子思乡的苦闷,不仅虚拟了全篇的“思 妇”之词,而且在虚拟中又借思妇口吻,“悬想”出游子“还顾望旧乡”的情景。 这样的诗情抒写,就不只是“婉曲”,简直是奇想了! (潘啸龙) 其七(魏晋·无名氏)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①。 其八(魏晋·无名氏)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①。 其九(魏晋·无名氏) 押支韵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九。 这诗写一个妇女对远行的丈夫的深切怀念之情。全诗八句,可分作两个层次。 前四句诗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在春天的庭院里,有一株嘉美的树,在满树绿叶的 衬托下,开出了茂密的花朵,显得格外生气勃勃。春意盎然。女主人攀着枝条,折 下了最好看的一树花,要把它赠送给日夜思念的亲人。 古诗中写女子的相思之情,常常从季节的转换来发端。因为古代女子受到封建 礼教的严重束缚,生活的圈子很狭小,不像许多男子那样,环境的变迁,旅途的艰 辛,都可能引起感情的波澜;这些妇女被锁在闺门之内,周围的一切永远是那样沉 闷而缺少变化,使人感到麻木。唯有气候的变化,季节的转换,是她们最敏感的, 因为这标志着她们宝贵的青春正在不断地逝去,而怀念远方亲人的绵绵思绪,却仍 然没有尽头。“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这两句诗 写得很朴素,其中展现的正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可以见到的一种场面。但是把 这种场面和思妇怀远的特定主题相结合,却形成了一种深沉含蕴的意境,引起读者 许多联想:这位妇女在孤独中思念丈夫,已经有了很久的日子吧?也许,在整个寒 冬,她每天都在等待春天的来临,因为那充满生机的春光,总会给人们带来欢乐和 希望。那时候,日夜思念的人儿或许就会回来,春日融融,他们将重新团聚在花树 之下,执手相望,倾诉衷肠。可是,如今眼前已经枝叶扶疏,繁花满树了,而站在 树下的她仍然只是孤零零的一个,怎不教人感到无限惆怅呢?再说,如果她只是偶 尔地见了这棵树,或许会顿然引起一番惊讶和感慨: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了!然而这树就生在她的庭院里,她是眼看着叶儿一片片地长,从鹅黄到翠绿,渐 渐地铺满了树冠;她是眼见着花儿一朵朵地开,星星点点渐渐地就变成了绚烂的一 片。她心里的烦恼也跟着一分一分地堆积起来,这种与日聚增的痛苦,不是更令人 难以忍受吗?此时此刻,她自然会情不自禁地折下一枝花来,想把它赠送给远方的 亲人。因为这花凝聚着她的哀怨和希望,寄托着她深深的爱情。也许,她指待这花 儿能够带走一部分相思的苦楚,使那思潮起伏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平静;也许,她 希望这故园亲人手中的花枝,能够打动远方游子的心,催促他早日归来。总之,我 们在这简短的四句诗中,不是可以体会到许多诗人没有写明的内容吗? 自第五句发生转折,进入第二个层次。“馨香盈怀袖”,是说花的香气染满了 妇人的衣襟和衣袖。这句紧承上面“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两句,同时描绘出 花的珍贵和人物的神情。这花是“奇树”的花,它的香气特别浓郁芬芳,不同于一 般的杂花野卉,可见用它来表达纯洁的爱情,寄托深切的思念,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人物的神情,诗人虽没有明写,但一个“盈”字,却暗示我们:主人公手执花 枝,站立了很久。本来,她“攀条折其荣”,是因为思绪久积,情不自禁;可待到 折下花来,才猛然想到:天遥地远,这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到亲人的手中。古时 交通不便,通信都很困难,何况这是一枝容易凋零的鲜花呢?此时的她,只是痴痴 地手执着花儿,久久地站在树下,听任香气充满怀袖而无可奈何。她似乎忘记了时 间,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对着花深深地沉入冥想之中。“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 之”,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多么清晰生动的画面啊。我们还可 以进一步想象:这位妇女正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在回忆往日的幸福?因为这奇树 生在他们的庭院之中,往日夫妻双双或许曾在花树下,消磨过许许多多欢乐的时光 。在那叶茂花盛的时候,她所爱的人儿,是不是曾经把那美丽的花朵插在她鬓发之 间呢?而如今,她时时思念的丈夫正在哪儿?可曾遭遇到什么?她自己所感受的痛 苦,远方的人儿也同样感受到了吗?……不管她想到了什么,有一点她总是不能摆 脱的,那就是对青春年华在寂寞孤苦之中流逝的无比惋惜。古代妇女的生活,本来 就那么狭窄单调,唯有真诚的爱情,能够给她们带来一点人生的乐趣。当这点乐趣 也不能保有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暗淡无光啊!花开花落,宝贵的青春又能经得住几 番风雨呢?现在,我们再回顾这首诗对于庭中奇树的描写,就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到 ,诗人始终暗用比兴的手法,以花来衬托人物,写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一方面,花 事的兴盛,显示了人物的孤独和痛苦;另一方面,还隐藏着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 是:花事虽盛,可是风吹雨打,很快就会败落,那不正是主人公一生遭遇的象征吗 ?在《古诗十九首》的另一篇《冉冉孤竹生》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伤彼蕙兰花 ,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用蕙兰花一到秋天便凋谢了,比喻女 主人公的青春不长,红颜易老。这是我国古诗中常用的一种比喻。但是在《庭中有 奇树》这一篇中,这一层意思却并不明白说出,而留给读者去细细地体会了。 诗的最后两句:“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大意是说:“这花有什么稀 罕呢?只是因为别离太久,想借着花儿表达怀念之情罢了。”这是主人公无可奈何 、自我宽慰的话,同时也点明了全诗的主题。从前面六句来看,诗人对于花的珍奇 美丽,本来是极力赞扬的。可是写到这里,突然又说“此物何足贡”,未免使人有 点惊疑。其实,对花落下先抑的一笔,正是为了后扬“但感别经时”这一相思怀念 的主题。无论说花的可贵还是不足稀奇,都是为了表达同样的思想感情。但这一抑 一扬,诗的感情增强了,最后结句也显得格外突出。诗写到这里,算结束了。然而 题外之意,仍然耐人寻味:主人公折花,原是为了解脱相思的痛苦,从中得到一点 慰藉;而偏偏所思在天涯,花儿无法寄达,平白又添了一层苦恼;相思怀念更加无 法解脱。 (孙明) 其十(魏晋·无名氏) 押语韵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 牵牛和织女本是两个星宿的名称。牵牛星即"河鼓二",在银河东。织女星又 称"天孙",在银河西,与牵牛相对。在中国关天牵牛和织女的民间故事起源很早 。《诗·小雅·大东》已经写到了牵牛和织女,但还只是作为两颗星来写的。《春 秋元命苞》和《淮南子·ㄈ真》开始说织女是神女。而在曹丕的《燕歌行》,曹植 的《洛神赋》和《九咏》里,牵牛和织女已成为夫妇了。曹植《九咏》曰:"牵牛 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这是当时最 明确的记载。《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迢迢牵牛星》写牵牛织女夫妇的离隔,它 的时代在东汉后期,略早于曹丕和曹植。将这首诗和曹氏兄弟的作品加以对照,可 以看出,在东汉末年到魏这段时间里,牵牛和织女的故事大概已经定型了。 此诗写天上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视点却在地上,是以第三者的眼睛观察他们 夫妇的离别之苦。开关两句分别从两处落笔,言牵牛曰"迢迢",状织女曰"皎皎 "。迢迢、皎皎互文见义,不可执着。牵牛何尝不皎皎,织女又何尝不迢迢呢?他 们都是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明亮。但以迢迢属之牵牛,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 在他乡的游子,而以皎皎属之织女,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美。如此说来,似 乎又不能互换了。如果因为是互文,而改为"皎皎牵牛星,迢迢河汉女",其意趣 就减去了一半。诗歌语言的微妙于此可见一斑。称织女为"河汉女"是为了凑成三 个音节,而又避免用"织女星"在三字。上句已用了"牵牛星",下句再说"织女 星",既不押韵,又显得单调。"河汉女"就活脱多了。"河汉女"的意思是银河边 上的那个女子,这说法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真实的女人,而忽略了她本是一颗星。 不知作者写诗时是否有这番苦心,反正写法不同,艺术效果亦迥异。总之,"迢迢 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十个字的安排,可以说是最巧妙的安排而又具有最浑成的 效果。 以下四句专就织女这一方面来写,说她虽然整天在织,却织不成匹,因为她心 宾牛悲伤不已。"纤纤擢素手"意谓擢纤纤之素手,为了和下句"札札弄机杼"对 仗,而改变了句子的结构。"擢"者,引也,抽也,接近伸出的意思。"札札"是 机杼之声。"杼"是织布机上的梭子。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弄"字。《诗经·小 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纺)。"这弄字是玩、戏的意思。织女 虽然伸出素手,但无心于机织,只是抚弄着机杼,泣涕如雨水一样滴下来。"终日 不成章"化用《诗经·大东》语意:"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 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慨叹:"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 语。"那阻隔了牵牛和织女的银河既清且浅,牵牛与织女相去也并不远,虽只一水 之隔却相视而不得语也。"盈盈"或解释为形容水之清浅,恐不确。"盈盈"不是 形容水,字和下句的"脉脉"都是形容织女。《文选》六臣注:"盈盈,端丽貌。 "是确切的。人多以为"盈盈"既置于"一水"之前,必是形容水的。但盈的本意 是满溢,如果是形容水,那么也应该是形容水的充盈,而不是形容水的清浅。把盈 盈解释为清浅是受了上文"河水清且浅"的影响,并不是盈盈的本意。《文选》中 出现"盈盈"除了这首诗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亦见于《古诗十 九首》。李善注:"《广雅》曰:'赢,容也。'盈与赢同,古字通。"这是形容 女子仪态之美好,所以五臣注引申为"端丽"。又汉乐府《陌上桑》:"盈盈公府 步,冉冉府中趋。"也是形容人的仪态。织女既被称为河汉女,则其仪容之美好亦 映现于河汉之间,这就是"盈盈一水间"的意思。"脉脉",李善注:《尔雅》曰 '脉,相视也。'郭璞曰:'脉脉谓相视貌也。'""脉脉不得语"是说河汉虽然 清浅,但织女与牵牛只能脉脉相视而不得语。 这首诗一共十六句,其中六句都用了叠间词,即"迢迢"、皎皎、"纤纤"、 "盈盈"、"脉脉"。这些叠音词使这首诗质朴、清丽,情趣盎然。特别是后两句 ,一个饱含离愁的少妇形象若现于纸上,意蕴深沉风格浑成,是极难得的佳句。 (袁行霈) 其一十一(魏晋·无名氏) 押皓韵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①。 评注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一。 驾言迈:犹言驾而行。 茫茫:草木广盛貌。 焉得:怎能。以上四句是说茫茫绿原都是新草代替了衰草。一路所见种种事物也都是新的代替了旧的,和自己所记得的不一样了,一切变化是这样地快,人又怎能是例外呢? 立身:指立德立功立言等各种事业的建树。 苦:患。以上二句是说各物的荣盛时期都有一定,过时就衰了。人生的盛年也是有限的,所以立身必须及时,否则徒遗悔恨。 物化:死亡。末二句是说人的形体很快地就化为异物,只有荣名可以传到身后,所以是可宝贵的。 【简析】: 这一篇是自警自励的诗。诗人久客还乡,一路看到种种事物今昔不同,由新故盛衰的变化想到人生短暂,又想到正因为人生短就该及时努力,建功立业,谋取不朽的荣名。 此诗含义为何,佳处为何,要理解正确,关键在于对篇末“荣名”二字的解诂。 古今注本于荣名有二解。一说荣名即美名,又一说则谓荣名为荣禄和声名。由前说, 结二句之意为人生易尽,还是珍惜声名为要;由后说,则其意变为:人生苦短,不 如早取荣禄声名,及时行乐显身。二说之境界高下,颇有不同。贪按荣各一词,古 籍屡见。如《战国策·齐策》:“且吾闻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 名。”《淮南子·修务训》:“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其均为令誉美名之义甚明。 疑义既释,则诗意及结构自明。诗以景物起兴,抒人生感喟。回车远行,长路 漫漫,回望但见旷野茫茫,阵阵东风吹动百草。这情景,使行旅无已,不知税驾何 处的诗人思绪万千,故以下作句,二句一层,反复剀陈而转转入深。“所遇”二句 由景入情,是一篇枢纽。因见百草凄凄,遂感冬去春来,往岁的“故物”已触目尽 非,那么新年的自和,又怎能不匆匆向老呢?这是第一层感触。人生固已如同草木, 那么一生又应该如何度过呢?“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立身J”,应上句 “盛衰”观之,其义甚广,当指生计、名位、道德、事业,一切卓然自立的凭借而 言。诗人说,在短促的人生途中,应不失时机地产身显荣。这是诗人的进一层思考。 但是转而又想:“人和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即使及早立身,也不能如金石之永 固,立身云云,不也属虚妄?这是诗人的第三层想头。那么什么才是起初的呢?只 有荣名--令誉美名,当人的身躯归化于自然之时,如果能留下一点美名为人们所 怀念,那末也许就不虚此生了吧。终于诗人从反复的思考中,得出了这一条参悟。 当汉末社会的风风雨雨,将下层的士子们恣意播弄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对生命的 真谛进行思索。有的高唱“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常苦辛” (《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表现出争竞人世的奋亢;有的则低吟“服食求 神仙,多为民误。不如馀美酒,被服纨与素”(同上《驱车上东门》),显示为及 时行乐的颓唐。而这位愿以荣名为宝的诗人,则发而为洁身自好的操修。虽然他同 样摆脱不了为生命之谜而苦恼的世纪性的烦愁,然而相比之下,其思致要深刻一些, 格调也似乎更高一点。 显然,这是一乎哲理性的杂诗,但读来却非但不觉枯索,反感到富于情韵。这 一方面固然因为他的思索切近生活,自然可亲,与后来玄言诗之过度抽象异趣,由 四个层次的思索中,能感到诗人由抑而扬,由扬又以抑,再抑而再扬的感情节奏变 化。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位诗人已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到了诗歌之境 主于美的道理,在景物的营构,情景的交融上,达到了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地。诗的 前四句,历来为人们称道,不妨以之与《诗经》中相近的写法作一比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黍离》是《诗经》的名篇。如果不囿于先儒附会的周大夫宗国之思的教 化说,不难看出亦为行人所作。以本诗与之相比,虽然由景物起兴而抒内心忧苦的 机杼略近,但构景状情的笔法则有异。《黍离》三用叠词“离离”、“靡靡”、“ 摇摇”,以自然的音声来传达情思,加强气氛,是《诗经》作为上古诗歌的典型的 朴素而有效的手法。而本诗则显得较多匠心的营造。“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迈”、“悠悠”、“茫茫”、“摇”,叠词与单字 交叠使用,同样渲染了苍茫凄清的气氛,然而不但音声历落,且由一点--“车”, 衍为一线--“长道”,更衍为整个的面--“四顾”旷野。然后再由苍茫旷远之 景中落到一物“草”上,一个“摇”字,不仅生动地状现了风动百草之形,且传达 了风中春草之神,而细味之,更蕴含了诗人那思神摇曳的心态。比起《黍离》之“ 中心摇摇”来,本诗之“摇”字已颇具锻炼之功,无怪乎前人评论这个摇字为“初 见峥嵘”。这种构景与炼字的进展与前折“所遇”二句的布局上的枢纽作用,已微 逗文人诗的特征。唐皎然《诗式·十九首》云:“《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 始见作用之功。”(作用即艺术构思),可称慧眼别具;而本诗,对于我们理解皎 然这一诗史论析,正是一个好例。 皎然所说“初见作用之功”很有意思,这又指出了《古诗十九首》之艺术构思 尚属于草创阶段。本诗前四句的景象营构与锻炼,其实仍与《黍离》较近,而与后 来六朝唐代诗人比较起来,显然是要简单得多,也自然得多。如陆云《答张博士然》: “行迈越长川,飘摇冒风尘。通波激枉渚,悲风薄丘榛。”机杼亦近,但刻炼更甚,而流畅不若。如果说《十首诗》是“秀才说家常话”(谢榛《四溟诗话》),那末陆云则显为秀才本色了。由《黍离》到本诗,再到陆云上诗,可以明显看出中国古典诗歌的演进足迹,而本诗适为中介。所以陆士雍《古诗镜·总论》说“《十九首》谓之《风》馀,谓之诗母”。 对于人生目的意义之初步的朦胧的哲理思考,对于诗歌之文学本质的初步的胧 的觉醒。这两个“初步”,也许就是本诗乃至《古诗十九首》整组诗歌,那永久的 艺术魅力之所在。 (赵昌平) 其一十二(魏晋·无名氏)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①。 评注 以下资料来源未详: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二。 《国学网站》:逶迤:长貌。 相属:连续不断。 回风:旋风。 萋:盛也。“萋已绿”,犹言“妻且绿”。以上四句写景物,这时正是秋风初起,草木未衰,但变化即将来到的时候。 晨风:《诗经·秦风》篇名。《晨风》是女子怀人的诗,诗中说“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情调是哀苦的。 蟋蟀:《诗经·唐风》篇名。《蟋蟀》是感时之作,大意是因岁暮而感到时光易逝,因而生出及时行乐的想法,又因乐字而想到“好乐无荒”,而以“思忧”和效法“良士”自勉。 局促:言所见不大。 结束:犹拘束。以上四句是说《晨风》的作者徒然自苦,《蟋蟀》的作者徒然自缚,不如扫除烦恼,摆脱羁绊,放情自娱。 【简析】: 本篇十句,内容是感叹年华容易消逝,主张荡涤忧愁,摆脱束缚,采取放任情志的生活态度。结构是从外写到内,从景写到情,从古人的情写到自己的情。 处在苦闷的时代,而又悟到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的生命哲理,其苦 闷就尤其深切。苦闷而无法摆脱,便往往转向它的对立一极--荡情行乐。本诗所 抒写的,就正是这种由苦闷所触发的滔荡之思。 诗人大约是独自一人,徘徊在洛阳的东城门外。高高的城墙,从眼前“逶迤” (绵长貌)而去,在鳞次栉比的楼宇、房舍外绕过一圈,又回到原处、自相连接 --这景象不正如周而复始的苦闷生活一样,单调而又乏味么?四野茫茫,转眼又 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的秋风,在大地上激荡而起,使往昔葱绿的草 野,霎时变得凄凄苍苍。这开篇四句,显然不仅描述着诗人目击的景象,其中还隐 隐透露着诗人内心的痛苦骚动。生活竟如此重复、单调变化的只有匆匆逝去的无情 时光。想到人的生命,就如这风中的绿草一般,繁茂的春夏一过,便又步入凄凄的 衰秋,诗人能不惊心而呼:“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眼前的凄凄秋景,正这 样引发出诗人对时光速逝的震竦之感。在怅然扔失意的心境中,就是听那天地间的 鸟啭虫鸣,似乎也多一重苦闷难伸的韵调:“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晨风”即“鸟”,“局促”有紧迫、窘困之意。鸟在风中苦涩地啼叫,蟋蟀也因寒 秋降临、生命窘急而伤心哀鸣。不但是人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都受到了时光 流驶的迟暮之悲?这一切似乎都从相反方面,加强着诗人对人生的一种思索和意念 :与其处处自我约束,等到迟暮之际再悲鸣哀叹,何不早些涤除烦忧、放开情怀, 去寻求生活的乐趣呢--这就是突发于诗中的浩然问叹:“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 束”? 以上为全诗之第一节。读者可以看到,在此节中盘旋往复的,其实只有一个意 念,即“荡涤放情”之思。这种思绪,原本来自于诗人自身生活中的苦闷,与所见 景象并无关涉。但诗人却将它移之于外物,从衰飒悲凉的秋景中写来。便令人感到 ,从“高且长”的东城,到凄凄变衰的秋草,以至于鸟、蟋蟀,似乎都成了苦闷 人生的某种象征,似乎都在用同一个声调哀叹:“何为自结束”、“何为自结束” !这就是审美心理上的“移情”效果。这种贯注于外物、又为外物所烘托而强化的 情感抒写,较之于直抒其怀,无疑具有更蓬勃的葱茏的感染力。自“燕赵多佳人” 以下,即上承“荡情”之意,抒写诗人的行乐之境。--当“何为自结束”的疑虑 一经解除,诗人那久抑心底的声色之欲便勃然而兴。此刻,身在“东城”外的诗人 ,,竟做了一个极美妙的“燕赵佳人”梦:他恍惚间在众多粉黛丛中,得遇了一位 “颜如玉”的佳人;而且奇特的是,一转眼,这佳从便“罗裳”飘拂、仪态雍容地 端坐在诗人家中,分明正铮铮地习练着靖商之曲。大约是因为琴瑟之柱调得太紧促 ,那琴间竟似骤雨急风,听来分外悲惋动人--读者自然明白,这情景虽然描述得 煞在介事,实际上不过是诗人那“荡情”之思所幻化的虚境而已。所以画面飘忽、 转换也快,呈现出一种梦寐般的恍惚感。 最妙的是接着两句:“驰情整中带,沈吟聊踯躅(且前且退貌)”。“中带” ,一本作“巾带”。这两句写的是谁?照张庚的说法:“凡人心慕其人,而欲动其 人之亲爱于我,必先自正其容仪……以希感到佳人也”(《古诗十九首解》)。那 么,“驰情”而“整中带”者,显然就是诗人了。那当然也有道理(只与整句不太 连贯)。不过,苦将其视为佳人的神态表现,恐怕还更有韵致些。因为佳人之“当 户”理琴,本来并非孤身一人。此刻在她对面,正目光灼灼注视着她,并为她的容 颜、琴音所打动,而为之目凝神移的,还有一位梦想着“荡涤放情志”的诗人。正 如吴淇所说:“曰‘美者’,分明有个人选他(按,即“她”);曰‘知柱促’, 分明有个人促他”分明有个人在听他;“曰‘整中带’,分明有个人看他;曰‘踯 躅’,分明有个人在促他”(《选诗定论》)。“驰情整巾带”两句,正是写佳人 在这“选”、“听”、“看”、“促”之下的反应--多情的佳人面对着诗人的忘 形之态,也不觉心旌摇荡了。但她不免又有些羞涩,有些踌躇,故又是“沉吟”、 又是“踯躅”(显然已舍琴而起),表现出一种“理欲交战情形”;但内心则“早 已倾心于君矣”--这就是前人称叹的“‘驰情’二句描写入神”处。在这种图画 也“画不出的捉衣弄影光景”中,佳人终于羞羞答答地吐露了心意:“思为双飞燕 ,衔泥巢君屋”。借飞燕双双衔泥巢屋之语,传达与诗人永结伉俪之谐的深情,真 是“结得又超脱、又缥缈,把一万世才子佳人勾当,俱被他说尽”(朱筠《古诗十 九首说》)。 这就是诗人在“东城高且长”的风物触发下,所抒写的“荡涤放情志”的一幕 ;或者说,是诗人苦闷之际所做的一个“白日梦”。这“梦”在表面上很“驰情” 、很美妙。但若将它放在上文的衰秋、“岁暮”、鸟苦虫悲的苍凉之境中观察,就 可知道:那不过是苦闷时代人性备受压抑一种“失却的快东与美感的补偿(尼采) ,一种现实中无法“达成”的虚幻的“愿望”而已。当诗人从这样的“白日梦”中 醒来的时候,岂不会因苦闷时代所无法摆脱的“局促”和“结束”,而倍觉凄怆和 痛苦么? (潘啸龙) 其一十三(魏晋·无名氏) 押遇韵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这首诗,是用抒情主人公直抒胸臆的形式写出的表现了东汉末年大动乱时期 一部分生活充裕、但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的颓废思想的悲凉心态。 东汉京城洛阳,共有十二个城门。东面三门,靠北的叫“上东门”。郭,外 城。汉代沿袭旧俗,死人多葬于郭北。洛阳城北的北邶山,但是丛葬之地;诗中 的“郭北墓”,正指邙山墓群。主人公驱车出了上东门,遥望城北,看见邙山墓 地的树木,不禁悲从中来,便用“白扬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两句写所见、抒所 感。萧萧,树叶声。主人公停车于上东门外,距北邙墓地还有一段路程,怎能听 见墓上白扬的萧萧声?然而杨叶之所以萧萧作响,乃是长风摇荡的结果;而风撼 杨枝、万叶翻动的情状,却是可以远远望见的。望其形,想其声,形成通感,便 将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合二而一了。还有一层:这位主人公,本来是住在洛阳城 里的,并没有事,却偏偏要出城,又偏偏出上东门,一出城门便“遥望郭北墓”, 见得他早就从消极方面思考生命的归宿问题,心绪很悲凉。因而当他望见白扬与 松柏,首先是移情入景,接着又触景生情。“萧萧”前用“何”(多么)作状语, 其感情色彩何等强烈!写“松柏”的一句似较平淡,然而只有富贵人墓前才有广 阔的墓道,如今“夹广路”者只有松柏,其萧琴景象也依稀可想。于是由墓上的 树木想到墓下的死人,用整整十句诗所得诉说: 人死去就像堕入漫漫长夜,沉睡于黄泉之下,千年万年,再也无法醒来。 春夏秋冬,流转无穷;而人的一生,却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晒就消失了。 人生好像旅客寄宿,匆匆一夜,就走出店门,一去不返。 人的寿命,并不像金子石头那样坚牢,经不起多少跌撞。 岁去年来,更相替代,千所万岁,往复不已;即便是圣人贤人,也无法超越, 长生不老。 主人公对于生命的短促如此怨怅,对于死亡的降临如此恐惧,那将得出什么 结论呢?结论很简单,也很现实:神仙是不死的,然而服药求神仙,又常常被药 毒死;还不如喝点好酒,穿些好衣服,只图眼前快活吧! 生命短促,人所共感,问题在于如何肯定生命的价值。即以我国古人而论, 因生命短促而不甘虚度光阴,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的人史不绝书。不妨看 看屈原:他有感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而“乘骐骥以驰骋,来吾 导夫先路”,力求奔驰于时代的前列;有感于“老冉冉其将至兮”而“恐修名之 不立”,砥砺节操,热爱家国,用全部生命追求崇高理想的实现,将人性美发扬 到震撼人心的高度。回头再看这首诗的主人公,他对人生如寄的悲叹,当然也隐 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然而对生命的热爱最终以只图眼前快活的形式表现出来, 却是消极的,颓废的。生命的价值,也就化为乌有了。 (霍松林) 其一十四(魏晋·无名氏)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四。 这是《古诗十九首》的第十四首。从题材范围、艺术境界以至语言风格看来, 有些近似第十三乎《驱车上东门》,显然是出于游子所作。由于路出城郊,看到 墟墓,有感于世路艰难、人生如寄,在死生大限的问题上,愤激地抒发了世乱怀 归而不可得的怆痛这感。 《古诗十九首》虽说不是出于一个作者之手,但这些诗篇却都植根于东汉末 年大动乱的历史土壤,而具有共同的忧患意识。因为人生理想的幻灭而跌入颓废 感伤的深谷的作者们,为了排遣苦闷,需要讽刺和抨击黑暗,这一个惨雾迷漫的 外宇宙;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还需要对自己的内宇宙进行反思:既然人生如寄, 那么人生的价值观该是如何?既然是荣枯变幻、世态无常、危机重重、祸福旦夕, 那么人生的最后归宿又将是如何? 虽说《十九首》作者未必是富于思辨的哲学家,然而极尽人间的忧患,促使 他们耽于沉思,而道家的辽阔想象窨和先秦以来“名理”观念的长期孕育,多; 方引导他们考虑生死存亡问题,终于扰对人生奥区的探索和对世路艰难2的悲歌 二者相拌和。这是《去者日以疏》一诗的思想特点,也是当时中下层知识分子精 神状态的写照。 当然,同是探索,同是悲歌,手法也还有不同。由于《十九首》作者的每一 篇作品的思维定势不同,因而表现这一种自我反思的核心观念的建构也各有不同: 有的是着意含情,有绵邈取胜;有的是一气贯注,而不以曲折见长;有的运用一 层深似一层的布局而环环套紧;有的是发为挥洒的笔势,历落颠倒,表面看来, 好像各自游离,而却又分明是在深层次中蕴藏着内在脉络。而《去者日以疏》这 一首,就思维定势说来,则更有其异守崛起之势。请看,开头的“去者日以疏, 来者日以亲”,起笔之人生高度概括,就已经笼罩全诗,和另外十八首迥然不同。 另外十八首,大都是用比兴手法,由自然景物形象之表层的揭示,逐步转为景物 的社会内涵的纵深掘发。这种审美心态与其艺术处理,蔚为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 因而古人说,诗有了“兴”,则“诗这神理全具”(李重华《贞一斋诗话》)。 确有至理。但话又说回来了,诗的得力之处并不能局限于比兴。哪怕开门见山, 只要处理得好,也未尝不可成为佳作。开门见山,可以用叙事手法,如“回车驾 言迈,悠悠涉长道”,由“涉长道”而转入四顾茫茫,展开人生如寄的怅触;也 还可以用足以笼罩全文、富于形象的哲理性警句作为序幕,那就是我们要谈的《 去者日以疏》的开头两句了。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互为错综的这两句,既是由因而果,也是相 辅相成。天地,犹如万物的逆旅;人生,犹如百代的过客,本来就短促万分,更 何况又是处于那一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的灾难重 重的时代呢!死去的人岁月长了,印象不免由模糊而转为空虚、幻灭。新生下来 的一辈,原来自己不熟悉他们,可经过一次次接触,就会印象加深。去的去了, 来的来了。今日之“去”,曾有过往昔之“来”;而今日之“来”,难道不会有 来日之“去”?这不仅和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说的“昔之视今,亦犹今之视 昔”相似,此外也更说明一点:东汉末年以至魏晋文人,他们的心理空间的确宽 广。他们喜爱对人生进行探索,对命运进行思考。按照这首诗的时间的逻辑顺序 看来,作者应该是先写走出郭门,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怆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 痛、人天廖廓之想,然后再推开一笔,发挥世事代谢、岁月无常的哲理。可是作 者偏不这样写,而是猛挥其雷霆万钧之笔,乍一开头,就写下了这样苍苍莽莽、 跨越古今、隐含着人世间无限悲欢离合之情的两句。从技巧上说是以虚带实,以 虚涵实;从作者的思维定势说,则是在诗篇开头,已经凭宏观纵目,指向了人事 代谢的流动性,从而针对这一“来”一“去”进行洞察性的观照和内窥性的反思。 足见开头意象的如此崛起,决非偶然。说明作者在目累累邱坟时被激直的对人生 的悟发有其焦灼性。作者确是为眼前图景百触目惊心。也正因为这种悟发和焦灼 来自眼前的严峻生活图景以及由此而联到的、长期埋葬在诗人记忆仓库中的决象, 所以这开头的涵盖性就异常广阔,气势异常充沛,思维触角轩翥不群。这正是唐 代诗僧皎然说的:“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诗式》) 你看,作者出了郭门以后,其所见所想,几乎无一而不与一“去”一“来”、一 生一死有关。埋葬死人的“古墓”显然是人生的最后归宿了,然而死人也还是难 保。他们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边的松柏也被摧毁而化为禾薪。人生,连同他们 的坟墓,与时日而俱逝,而新的田野,却又随岁月而俱增。面对着这样的凄凉现 象,面对着那一个“时”,却又偏偏是“世积乱离”(《文心雕龙·明诗》)、 大地兵戈、生民涂炭之时,诗人对眼前一“去”一“来”的鱼龙变幻,不由引起 更深的体会,而愁惨也就愈甚了。既然“来者”的大难一步逼近一步,他如何能 不为古今代谢而沉思?既然看到和听到白扬为劲风所吹,他又如何能不深感白扬 之“悲”从而自伤身世?历来形容悲风,不是都突出其“萧萧”声么?为此,诗 人不由沉浸到一种悲剧美的审美心态积淀之中而深有感发,终于百感苍茫地发出 惊呼:白扬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墓前墓后的东西很多,而只归结到“白扬”; 但写白扬,也只是突出了“萧萧”。荆轲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句。现在,借 用到这里来,却既成为悲风之声,又成为象征“地下陈死人”的像白扬树的哭泣 之声。死人离开世界,是“亲者日以疏”了,然而他们的悲吟分明在耳,这难道 不又是“来者日以亲”么?一“疏”一“亲”,表现在古墓代谢这一典型景象对 比之中,更集中的化作为白扬的萧萧声。这结果,给予诗人的感召如何,这就不 用说了。清人朱筠有云:“说至此,已可搁笔”;但他却又紧接着说:“末二句 一掉,生出无限曲折来。”(《古诗十九首》)确有至理。 所谓末二句,是这样的平平淡淡,但它却饱含着无限酸辛:思归故里闾,欲 归道无因。表现看来,这两句好像游离开前文,确乎是朱筠说的“一掉”;介这 一个大大的转折,却显示了诗歌的跳跃性,并非游离之笔,它和上文有着深刻的 内在联系。既然人生如寄,代谢不居,一“去”一“来”中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 ,那么长期作客的游子,又如何能不为之触目惊心?唯一的希望只有是及早返回 故乡,以期享受乱离中的骨肉团圆之乐。这时,老人该尚未因尽死而疏,而过去 未曾见过的新生后辈,又复得以亲近,这该是多么好!不过,引人怆痛的是欲归 不得,故障重重。这些故障尽管没有细说,而只是一笔带过,化为饱含着无限酸 辛的二定:“无因”!但,这位凝神地谛视着满眼丘坟,冥索人生的反思自我的 诗人,他的前途茫茫是可以想见的。 他只有让幻想委于空虚,把归心抛却在缥缈难凭的宇宙大荒之中。而与此同 时,他也只有让长期生活无限延续下去,让还乡梦日日向枕边萦绕,让客中新岁 月,一天天向自己逼来。 在古今代谢这一个莽莽苍苍和流动不居的世界中,诗人的遭际是渺小的,然 而诗人的心理时空却又多么辽阔!他把长期的游子生涯放在一“去”一“来”的 时间顺流中,把异乡的“郭门”和故乡的“里闾”放在两个空间的对流中;而更 重要的,则是宇宙的代谢引起他主观和悟解,而诗人的焦灼又加深了景物的愁惨 气氛中,耸立着一位耽于沉思的、净化了和化了的悲剧性格的佚名诗人。就这 一点说,又可以看做心灵与现实的交流。 顺流,对流,交注,一切都表明这首古诗作者,他有着炯炯双眸。他何止是 “直视”丘坟?他面向的是茫茫宇宙中的奥区。他怀着愤激和焦灼的心情,进行 观照和冥索。 (吴调公) 其一十五(魏晋·无名氏)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人生价值的怀疑,似乎常是因了生活的苦闷。在苦闷中看人生,许多传统的观念,都会在怀疑的目光中轰然倒塌。这首诗即以松快的旷达之语,给世间的两类追求者,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首先是对吝啬聚财的“惜费”者的嘲讽,它几乎占了全诗的主要篇幅。这类人正如《诗经·唐风》“山有枢”一诗所讥刺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穿裹着);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只管苦苦地聚敛财货,就不知道及时享受。他们所忧虑的,无非是子孙后代的生计。这在诗人看来,简直愚蠢可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纵然你能活上百年,也只能为子孙怀忧百岁,这是连小孩都明白的常识;何况你还未必活得了百年,偏偏想忧及“千岁” ,岂非愚不可及!开篇落笔,以“百年”、“千年”的荒谬对接,揭示那些活得吝啬的“惜费” 者的可笑情态,真是妙不可言。接着两句更奇:“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游”者,放情游乐也。把生命的白昼,尽数沉浸在放情游乐之中,已够耸人听闻的了,诗人却还“苦”于白昼太“短”,竟异想天开,劝人把夜晚的卧息时间,也都用来行乐,真亏他想得出来!夜晚黑灯瞎火,就不怕败了游兴?诗人却早备良策:那就干脆手持烛火而游!――把放情行乐之思,表述得如此赤裸而大言不惭,这不仅在汉代诗坛上,就是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上,恐怕都算得上惊世骇俗之音了。至于那些孜孜追索于藏金窑银的守财奴,听了不更要瞠目咋舌?这些是被后世诗论家叹为 “奇情奇想,笔势峥嵘”的开篇四句(方东树《昭昧詹言》)。它们一反一正,把终生忧虑与放情游乐的人生态度,鲜明地对立起来。 诗人似乎早就料到,鼓吹这样的放荡之思,必会遭到世俗的非议。也并非不想享受,只是他们常抱着 “苦尽甘来”的哲学,把人生有限的享乐,推延到遥远的未来。诗人则断然否定这种哲学:想要行乐就得 “及时”,哪能总等待来年?为何不能等待来年?诗中没有说。其弦外之音,却让《古诗十九首》的另一首点着了:“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安知你“来兹”不会有个三长两短,突然成了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的 “陈死人”(《驱车上东门》)?那时再思享乐,岂非晚矣!这就是在诗人世间 “及时”行乐的旷达之语后面,所包含着的许多人生的痛苦体验。从这一点看, "惜费"者的终日汲汲无欢,只想着为子孙攒点财物,便显得格外愚蠢了。因为他们生时的 “惜费”,无非养育了一批游手好闲的子孙。 当这些不肖子孙挥霍无度之际,难道会感激祖上的积德?也许他们倒会在背底里,嗤笑祖先的不会享福哩!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二句,正如方廷 所说: “直以一杯冷水,浇财奴之背”(《文选集成》)。其嘲讽辞气之尖刻,确有对愚者的确良 “唤醒醉梦”之力。 全诗抒写至此,笔锋始终还都针对着陆 “惜费”者。只是到了结尾,才突然 “倒卷反掉”,指向了人世的另一类追求:仰慕成仙者。对于神仙的企羡,从秦始皇到汉武帝,都干过许多蠢事。就是汉代的平民,又何尝津津乐道于王子乔被神秘道士接上嵩山、终于乘鹤成仙的传说?在汉乐府中,因此留下了“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下游来,王子乔”的热切呼唤。但这种得遇神仙的期待,到了苦闷的汉末,也终于被发现只是一场空梦(见《驱车上东门》:“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所以,对于那些还在做着这类“成仙”梦的人,诗人便无须多费笔墨,只是借着嘲讽“惜费”者的余势,顺手一击,便就收束:“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这结语在全诗似乎逸出了主旨,一下子岔到了“仙人”身上,但诗人之本意,其实还在“唤醒”那些“惜费”者,即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指出的:“仙不可学,愈知愚费之不可惜矣”。只轻轻一击,即使慕仙者为之颈凉,又照应了前文“为乐当及时”之意:收结也依然是旷达而巧妙的。 这样一首以放浪之语抒写“及时行乐”的奇思奇情之作,似乎确可将许多人们的人生迷梦“唤醒”;有些研究者因此将这类诗作,视为汉代“人性觉醒”的标志。但仔细想来,“常怀千岁忧”的“惜费”者固然愚蠢;但要说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及时满足一已的纵情享乐,恐怕也未必是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实际上,这种态度,大抵是对于汉末社会动荡不安、人命危浅的苦闷生活的无力抗议。从毫无出路的下层人来说,又不过是从许多迷梦(诸如“功业”、“名利”之类)中醒来后,所做的又一个迷梦而已---他们何尝真能过上“被服纨与素”、“何不秉烛游”的享乐生活?所以,与其说这类诗表现了“人性之觉醒”,不如说是以旷达狂放之思,表现了人生毫无出路的痛苦。只要看一看文人稍有出路的建安时代,这种及时行乐的吟叹,很快又为悯伤民生疾苦、及时建功立业的慷慨之音所取代,就可以明白这一点。 (潘啸龙) 其一十六(魏晋·无名氏)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六。 此诗凡二十句,支、微韵通押,一韵到底。诗分五节,每节四句,层次分明。 惟诗中最大问题在于:一、“游子”与“良人”是一是二?二、诗中抒情主人公 即“同袍与我违”的“我”,究竟是男是女?三、这是否一首怨诗?答曰:一、 上文的“游子”即下文之“良人”,古今论者殆无异辞,自是一而非二。二、从 全诗口吻看,抒情主人公显为闺中思好,是女性无疑。但第三个问题却有待斟酌。 盖从“游子无寒衣”句看,主人公对“游子”是同情的;然而下文对良人又似怨 其久久不归之意,则难以解释。于是吴淇在《选诗定论》中说:“前四句俱叙时, ‘凛凛’句直叙,‘蝼蛄’句物,‘凉风’句景,‘游子’句事,总以叙时,勿 认‘游子’句作实赋也。”其间盖认定良人不归为负心,主人公之思极而梦是怨 情,所以只能把“游子”句看成虚笔。其实这是说不通的。盖关四句实际上完全 是写实,一无虚笔;即以下文对“良人”的态度而论,与其说是“怨”,宁说 因“思”极而成“梦”,更多的是“感伤”之情。当然,怨与伤相去不过一间, 伤极亦即成怨。但鄙意汉代文人诗已接受“诗都”熏陶,此诗尤得温柔敦厚之旨, 故以为诗意虽忧伤之至而终不及于怨。这在《古诗十九首》中确是出类拔萃之作。 一篇第一层的四句确从时序写起。岁既云暮,百虫非死即藏,故蝼蛄夜鸣而 悲。“厉”,猛也。凉风已厉,以己度人,则游子无御寒之衣,彼将如何度岁! 夫凉风这厉,蝼蛄之鸣,皆眼前所闻见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处皆 然也。这儿天冷了,远在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要过冬了,这是由此及彼。然后第 二节乃从游子联想到初婚之时,则由今及昔也。“锦衾”二句,前人多从男子负 心方面去理解。说得最明白的还是那个吴淇。他说:“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 平生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者,反遗我而去也?”我则以为“锦衾” 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指男女定情结婚;“同袍”也于《诗·秦风·无衣》, 原指同僚,旧说亦指夫妇。窃谓此二句不过说结婚定情后不久,良人便离家远去。 这是“思”的起因。至于良人何以远别,诗中虽未明言,但从“游子寒无衣”一 句已可略窥端倪。在东汉末叶,不是求仕便是经商,乃一般游子之所以离乡北井 之主因。可见良人之弃家远游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诗十九首》云:“至于同 袍违我,累夜过宿,谁之过欤?”意谓这并非良人本意,他也不愿离家远行,所 云极是。惟游子之远行并非诗人所要表白的风客,我们亦无须多伤脑筋去主观臆 测。 自“独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题。张庚《古诗十九首》云:“‘独宿’已难堪 矣,况‘累长夜’乎?于是情念极而凭诸‘梦想’以‘见’其‘容辉’。‘梦’ 字下粘一‘想’字,极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无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独 宿”而累经长夜,以见相别之久而相爱之深也(她一心惦记着他在外“寒无衣”, 难道还不是爱之深切的表现么?),故寄希望于“梦想见容辉”矣。这一句只是 写主人公的主观愿望,到下一节才正式写梦境。后来范仲淹写《苏幕遮》词有云: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虽从游子一边着笔实从此诗生发演绎而出。 第三节专写梦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欢,旧日欢好。梦中的 丈夫也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她在梦中见到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的样子。 《礼记·婚义》:“降,出御归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又《郊特性》:“ 婿亲御授绥,亲之也。”“绥”是挽以登车的索子,“惠前绥”,指男子迎娶时 把车绥亲处递到女子手里。“愿得”两句有点倒装的意思,“长巧笑”者,女为 悦己者容的另一说法,意谓被丈夫迎娶携手同车而归,但愿此后长远过着快乐的 日子,而这种快乐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悦于良人赢得的。这是梦中景,却有现实 生活为基础,盖新婚的经历对青年男女来说,长存于记忆中者总是十分美好的。 可惜时至今日,已成为使人流连的梦境了。 第四节语气接得突兀,有急转直下的味道,而所写却是主人公乍从梦境中醒 来那种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诧,似寤不迷。意思说好梦不长,良人归来既没 有停留多久(“不须臾”者,犹现代汉语之“没有多久”、“不一会儿”),更 未在深闺中(所谓“重闱”)同自己亲昵一番,一刹那便失其所在。这时才憬然 惊察,原是一梦,于是以无可奈何的语气慨叹首:“只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双 翼,因此不能凌风飞去,追寻良人的踪迹。”“晨风”,鸟名,属,飞得最为 迅疾,最初见于《毛诗》,而《十九首》亦屡见。这是百无聊赖之辞,殆从《诗 ·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语意化出,妙在近于说梦话,实为神来 之笔,而不得以通常之比兴语视之也。 前人对最末一节的前两句略有争议。据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六臣本校 云:‘善(指李善注本)无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义,恐不当有。” 我则以为这两句不惟应当有,而且有承上启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适意” 亦有二解,一种是适己之意。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眄睐以适意,犹 言远望可以当归,无聊之极思也。”另一种是指适良人之意,如五臣吕延济及吴 淇《选诗定论》之说大抵旨谓后者。我以为应解作适良人之意较好。此承上文“ 长巧笑”意,指梦中初见良俚的顾盼眼神,亦属总结上文之语。盖梦中既见良人, 当然从眼波中流露了无限情思,希望使良人欢悦适意;不料稍留即逝,梦醒人杳, 在自己神智渐渐恢复之后,只好“引领遥相希”,大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 颜色”(杜甫《梦李白》)的意思,写女子之由思极而梦,由暂梦而骤醒,不惟 神情可掬,抑且层次分明。最终乃点出结局,只有“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了,而全诗至此亦摇曳而止,情韵不匮。这后四句实际是从眼神作文章,始而“ 眄睐”,继而“遥希”,终于“垂涕”,短短四句,主人公感情的变化便跃然 纸上,却又写得那么质朴自然,毫无矫饰。《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处,真令 读者掩卷后犹存遐思也。 从来写情之作总离不开做梦。《诗》、《骚》无论矣,自汉魏晋唐以迄宋元 明清,自诗词而小说戏曲,不知出现多少佳作。甚至连和砚秋的个人本戏《春闺 梦》中的关目与表演,窃以为都可能受此诗的影响与启发。江河万里,源可滥觞, 信然! (吴小如) 其一十七(魏晋·无名氏)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七。 这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诗。丈夫久别,凄然独处,对于季节的迁移和气候的变 化异常敏感;因而先从季节、气候写起。 孟冬,旧历冬季的第一月,即十月。就一年说,主人公已在思念丈夫的愁苦 中熬过了春、夏、秋三季。冬天一来,她首先感到的是“寒”。“孟冬寒气至”, 一个“至”字,把“寒气”拟人化,它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来“至”主人公的院 中、屋里、乃至内心深处。主人公日思夜盼的是丈夫“至”、不是“寒气至”。 “寒气”又“至”而无犹不“至”,怎能不加倍地感到“寒”!第二句以“北风” 补充“寒气”;“何惨栗”三字,如闻主人公寒彻心髓的惊叹之声。 时入孟冬,主人公与“寒气”同时感到的是“夜长”。对于无忧无虑的人来 说,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会觉察到夜已变长。“愁多知夜长”一句、看似平 淡,实非身试者说不出;最先说出,便觉新警。主人公经年累月思念丈夫,夜不 成寐;一到冬季,“寒”与“愁”并,更感到长夜难明。 从“愁多知夜长”跳到“仰观众星列”,中间略去不少东西。“仰观”可见 “众星”,暗示主人公由辗转反侧而揽衣起床,此时已徘徊室外。一个“列”字, 押韵工稳,含意丰富。主人公大概先看牵牛星和织女星怎样排“列”,然后才扩 大范围,直至天边,反复观看其他星星怎样排列。其观星之久,已见言外。读诗 至此,必须联系前两句。主人公出户看星,直至深夜,对“寒气”之“至”自然 感受更深,能不发也“北风何惨栗”的惊叹!但她仍然不肯回屋而“仰观众星列” ,是否在看哪些星是成双成对的,哪些星是分散的、孤零零的?是否在想她的丈 夫如今究竟在哪颗星下? “三五”两句并非写月,而是展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观星之时自然会看见 月,因而又激起愁思:夜夜看星星、看月亮,盼到“三五”(十五)月圆,丈夫 没有回来;又挨到“四五”(二十)月缺,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啊! “客从”四句,不是叙述眼前发生的喜事,而是主人公在追想遥远的往事。 读后面的“三岁”句,便知她在三年前曾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此 后再无消息。而那封信的内容,也不过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不难设 想:主人公在丈夫远别多年之后才接到他的信,急于人信中知道的,当然是他现 在可处、情况如何、何时回家。然而这一切,信中都没有说。就是这么一封简之 至的信,她却珍而重之。“置书怀袖中”,一是让它紧贴身心,二是便于随时取 出观看。“三岁字不灭”,是说她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这一切,都表明了她 是多么的温柔敦厚! 结尾两句,明白地说出她的心事:我“一心抱区区(衷爱)”,全心全意地 忠于你、爱着你;所担心的是,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你是否还知道我一如既 往地忠于你、爱着你呢?有此一结,前面所写的一切都得到解释,从而升华到新 的境界;又馀音袅袅,馀意无穷。 “遗我一书札”的“我”,乃诗中主人公自称,全诗都是以“我”自诉衷曲 的形式写出的。诗中处处有“我”,“我”之所在,即情之所在、景之所在、事 之所在。景与事,皆化入“我”的心态,融入“我”的情绪。前六句,“我”感 到“寒气”已“至”、“北风惨栗”;“我”因“愁多”而“知夜长”;“我” 徘徊室外,“仰观众星”之罗列,感叹从“月满”变月缺。而“我”是谁?“愁” 什么?观星仰月,用意何在?读者都还不明底蕴,唯觉诗中有人,深宵独立,寒 气彻骨,寒星伤目,愁思满怀,无可告语。及至读完全篇,随着“我”的心灵世 界的逐渐坦露,才对前六句所写的一切恍然大悟,才越来越理解她的可悲遭遇和 美好情操,对她产生无限同情。 其一十八(魏晋·无名氏)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馀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①。 评注 以下资料来源未详: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八。 《国学网站》:一端:半匹。《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注:“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 合欢被:“合欢”,一种图案花纹的名称,这种花纹是象征和合欢乐的,凡器物有合欢文的往往就以合欢为名。 著:在衣被中装绵叫做著,也叫做“楮”,字通。 长相思:丝绵的代称。“思”和“丝”字谐音,“长”与“绵绵”同义,所以用“长相思”代称丝绵。 缘:沿边装饰。 结不解:以丝缕为结,表示不能解开的意思。这是用来象征爱情的,和同心结之类相似。 别:分开。 离:离间。 此:指固结之情。以上二句是说彼此的爱情如胶和漆结合在一起,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分开。 【简析】: 这也是歌咏爱情的诗,主人公是女性。诗中大意说:故人老远地寄来半匹花绸子,那上面的文彩不是别的而是一双鸳鸯。我把它做成合欢被,装进丝绵,四边用连环不解的结做装饰。这被就是我和他的如胶似漆的爱情的象征。古诗中往往有和歌谣风味很相近的,本篇就是显著的例子。 此诗似乎是《孟冬寒气至》的姊妹篇。它以奇妙的思致,抒写了一位思妇的 意外喜悦和痴情的浮想。 这喜悦是与远方客人的突然造访同时降临的:客人风尘仆仆,送来了“一端” (二丈)织有文彩的素缎(“绮”),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女主人公,这是她夫 君特意从远方托他捎来的。女主人公不禁又惊又喜,喃喃而语曰:“相去万余里, 故人心尚尔”!一端文彩之绮,本来也算不得怎样珍贵;但它从“万里”之外的 夫君处捎来,便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丝丝缕缕,该包含着夫君对她的多少 关切和惦念之情!女主人公能不睹物而惊、随即喜色浮漾?如果将此四句,与前 一首诗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对照着读,人们将会感受到,其中似还含 有更深一层意蕴:前诗不是诉说着“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的凄苦吗?一封 “书札”而竟怀袖“三岁”,可知这“万里”相隔不仅日久天长,而且绝少有音 讯往还。这对家中的妻子来说,该是怎样痛苦难挨的事!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 难道不会有被遗弃的疑惧,时时袭上女主人公心头?而今竟意外地得到夫君的赠 绮,那“千思万想而不得一音”的疑惧便烟消去散。那么,伴随女主人公的惊喜 而来的,不还有那压抑长久的凄苦和哀伤的翻涌么?张庚称“故人心尚尔”一句 “直是声泪俱下”、“不觉兜底感切”,正体味到了诗行之间所传达的这种悲喜 交集之感(见《古诗十九首解》)。适应着这一情感表现特点,此诗开篇也一改 《古诗十九首解》常从写景入手的惯例,而采用了突兀而起、直叙其事的方式。 恐怕正是为了造成一种绝望中的“意外”之境,便于更强烈地展示女主人色那交 织着凄苦、哀伤、惊喜,慰藉的“感切”之情--这就是开篇的妙处。 自“文彩双鸳鸯”以下,诗情又有奇妙的变化:当女主人公把绮缎展开一瞧, 又意外地发同,上面还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之形!鸳鸯双栖,历来是伉俪相偕的 美好象征(如《孔雀东南飞》之结尾就是一例)。夫君之特意选择彩织鸳鸯之绮 送她,不正倾诉着愿与妻子百年相守的热烈情意么?女主人公睹绮思夫,不禁触 发起联翩的浮想:倘若将它裁作被面,不可以做条温暖的“合欢被”吗?再“著 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该多么惬人心意!“著”有“充实”之意,“缘”指 被之边饰。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被缘边要以丝缕缀结,这是制被的常识。但在 痴情的女主人公心中,这些平凡的事物,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丝绵”使她联 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缘结”暗示她夫妻之情永结难解。这两句以谐音双 关之语,把女主人公浮想中的痴情,传达得既巧妙又动人!制成了“合欢被”, 夫君回来就可以和她同享夫妇之乐了。那永不分离的情景,激女主人公喜气洋洋, 不禁又脱口咏出了“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奇句。“丝绵”再长,终究有 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这世上惟有“胶”之与“漆”,粘 合固结,再难分离。那么,就让我与夫君像胶、漆一样投合、固结吧,看谁还能 将我们分隔!这就是诗之结句所的奇思、奇情。前人称赞此结句“语益浅而情益 深”。女主人公的痴情,正的如此深沉和美好呵! 初读起来,《客从远方来》所表现的,就是上述的喜悦和一片痴情。全诗的 色彩很明朗;特别是“文彩双鸳鸯”以下,更是奇思、奇语,把诗情推向了如火 似的锦的境界。但读者是否注意到:当女主人公欢喜地念叨着“以胶投漆中,谁 能别离此”的时候,她恰恰正陷于与夫君“万里”相隔的“别离”之中?以此反 观全诗,则它所描述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女主人公的幻想或虚境罢了!又何曾 有远客之“来”,又何尝有彩“绮”之赠?倘若真能与夫君“合欢”,她又何必 要在被中“著”以长相之思、缘以不解之结?所以还是朱筠对此诗体会得真切: --“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 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者。结曰‘诗 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现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 欢被’用乌有也?”(《古诗十九首说》)如此看来,此诗所描述的意外喜悦, 实蕴含着夫妇别离的不尽凄楚;痴情的奇思,正伴随着苦苦相思的无声咽泣!钟 嵘《诗品》称《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这首诗正以 温丽的“遗绮”之喜,抒写了悲远的“别离”之哀,“正笔反用”,就愈加“惊 心动魄”。 其一十九(魏晋·无名氏)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①。 评注 《国学网站》: 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十九。 如何描写人物心理,往往是小说家们醉心探讨的问题。其实,这对诗人也至 关重要。我国古代抒情诗中,就有很细致很精采的心理描写,《古诗十九首》中 《明月何皎皎》一篇,就突出地表现出这种艺术特点。 这首诗是写游子离愁的,诗中刻划了一个久客异乡、愁思辗转、夜不能寐的 游子形象。他的乡愁是由皎皎明月引起的。更深人静,那千里与共的明月,最易 勾引起羁旅人的思绪。谢庄《月赋》曰:“隔千里兮共明月。”李白《静夜思》 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对于这首无名氏 古诗中的主人公来说,同样是这种情绪。“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当他开 始看到明月如此皎洁时,也许是兴奋的赞赏的。银色的清辉透过轻薄透光的罗帐, 照着这位拥衾而卧的人。可是,夜已深沉,他辗转反侧,尚未入眠。是过于耀眼 的月光打扰他的睡眠吗?不,是“忧愁不能寐”。他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揽 衣”而“起”,在室内“徘徊”起来。清代朱筠评曰:“神情在‘徘徊’二字。” (《古诗十九首说》)的确,游子“看月”、“失眠”、“揽衣”、“起床”、 “徘徊”这一连串的动作,说明他醒着的时间长,实在无法入睡;同时说明他心 中忧愁很深。尤其是那“起徘徊”的情态,深刻地揭示了他内心痛苦的剧烈。 诗写到这里,写出了“忧愁不能寐”的种种情状,但究竟为什么“忧愁”呢?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这是全诗的关键语,画龙点睛,点明主题。这两 句虽是直说缘由,但语有余意,耐人寻味。“客行”既有“乐”,为何又说“不 如早旋归”呢?实际上他乡作客,何乐而言。正如《相如歌·饮马长城窟行》所 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与相为言。”然而异乡游子为 什么欲归不归呢?这和他们所处的客观现实是密切联系着的。即如本诗的作者, 大概是东汉时一个无名文人吧,在他那个时代,往往为营求功名而旅食京师,却 又仕途阻滞,进很两难。这两句诗正刻划出他想归而不得归无可奈何的心情,是 十分真切的。清代陈祚明说得好:“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 况不乐乎!”(《采菽堂古诗选》)朱筠也说:“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 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古诗十九说》) 他们是道出了此中凄凉味的。 作者点出这种欲归不得的处境后,下面四句又像开头四句那样,通过主人公 的动作进一步表现他心灵最深层的痛苦。前面写到“揽衣起徘徊”,尚是在室内 走走,但感到还是无法排遣心中的烦闷,于是他走出户外了。然而,“出户彷徨” ,半夜三更,他像梦游似的,独自在月下彷徨,更有一阵孤独感袭上心头。“愁 思当告谁?”正是这种“独”、这种“彷徨”的具体感受了。古乐府《悲歌》云: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向千里之外的故乡云树 引领而望,可是又怎能获得“可以当归”的效果呢?反而引起了更大的失望。他 实在受不了这种感情上的折磨了,他又回到室内去。从“出户”到“入房”,这 一出一入,把游子心中翻腾的愁情推向顶点,以至再也禁不住“泪下沾裳衣”了! 全诗共十句,除了“客行”二句外,所描写的都是极其具体的行动,而这些 行动是一个紧接着一个,是一层深似一层,细致地刻画了游子欲归不得的心理状 态,手法是很高明的。清代张庚分析诗中主人公的心理发展层次说:“因‘忧愁’ 而‘不寐’,因‘不寐’而‘起’,因‘起’而‘徘徊’,因‘徘徊’而‘出户’ ,既‘出户’而‘彷徨’,因彷徨无告而仍‘入房’,十句中层次井井,而一节 紧一节,直有千回百折之势,百读不厌。”(《古诗解》) 一首短小的抒情诗,能够细致地表现如此丰富复杂的心理活动,这在我国古 诗中是不多见的。俄国有一位大作家屠格涅夫,是擅长于心理描写的,但是他的 心理描写,大都是对人物心理的一些说明,有时不免使人感到沉闷和厌烦。而我 们读的这首古诗,却没有这个毛病,它是通过人物的自我意识活动来表现的,通 过由意识而诱发的行动来表现的,具有文学的形象形。而且更把人物的心理和感 情揉合在一起,富有抒情诗的特质,这种艺术经验是值得注意的。 (张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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